岚烟四起,城池萦绕在浓雾中,酷似坟墓的阴森,摄着人的魂。
马儿喘了几口粗气,从鼻孔中喷出来的气都化为了白色水汽,袅袅上升,到最后与这天人相接的浓雾并做一起。
待到近前,城门是开的,这一辆马车走进去,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分外寂寥,亦分外可怖,宛如冷气随着音调一块钻入鼓膜中,久久不离去。
唐灼芜自认为自己素来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直到如今,她才知晓,从前她天不怕地不怕,佛挡敢杀佛,神挡敢杀神,那皆是因为——
她还不是个废人。那时她还能提剑而行,剑气震九坤,剑风摄群雄。
她什么都不怕,若是谁惹得她不高兴,她大可以上去和人家打一场,输或赢,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她如今失去了自保的能力,失去了她那少的可怜的引以为傲的资本,心中的一团火好似就瞬时熄灭了。
所以她听到前线告急,她没有急着去,风溶背叛师门,她亦是没来得及揭穿。
她想,她去干嘛呢?去给别人添乱吗?
一如此时,马车悄然停下,她竟有些不敢下去。
她不禁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流照好生生待在她身边,夜色中的剑柄隐隐现出一轮弯月,玲珑剔透,雪亮晶莹,那是月光,银辉慈悲而又冷漠地洒向大地,月是清冷的,也是宽容的。
谢逐川强撑着站起了身,“下去看看。”
“好。”唐灼芜收起流照,顺道带上剩下的两个馒头,下了马车。
还没等她打量完城中的情景,就见谢逐川已手快地打开一户人家的门。
她生怕有什么危险,连忙凑了过去,未想里面却是什么都没有。
哦不,准确的来说,还有一具尸体。
他们照例再去打开几户人家的门,无一例外,都是尸体。
那些尸体或被摆在床上,或被按在木桶里,不知用什么奇怪的东西泡着,肌肤显露出不正常的浮白。
“就那间吧。”谢逐川示意刚开始开的那一间屋子,轻声打了个呼哨,马儿跑了过来。
二人牵着马儿进去这间屋子的后院。
“这屋子有人气,约莫比其他的好些。”他解释道,一面试图把马儿藏起来。
唐灼芜则想着进里屋放尸体的那个地方,还没来得及踏进去,就被谢逐川扯住,“别乱动,小心鬼吃人。”
“鬼?”
她转身,见谢逐川嘴角一片惨白,忙到他身边,随时预备扶着他。
但此人说着说着就上了马车,“人间仙境,内有仙境鬼手,那可不就是鬼么?”
她亦是跟着进去,“如何说?”
“传说进人间仙境者,没有一个能出来的,我猜此处定是大有古怪,凡古怪处,必有大机缘,既然来了,就闯一闯,”谢逐川的眼睛瞟过来,“没经过我允许,你可别乱跑,知晓没?”
不自在地点下头,又觉得此人这是将她当小孩子看,但沉吟半晌,还是没说什么。
对面人却道:“我先睡一会儿,记住,千万别乱跑。”
语罢,不等她答应下来,眼皮子已重重合上,竟是又沉沉睡过去。
她也当真不动了,静静蹲在马车内。
奇怪的是,体内的两股内力似乎安静了些,不再翻绞着她。
她安静了,却感觉腹中愈发饥饿,掏出包袱里的两个馒头,把包袱一扔,里面露出一块手帕来,上面约莫绣了些耕田织布之景,毕竟是人家的遗物,她也不好随地丢弃,便揣在怀中。
又看看仅剩的两个冷面馒头,想了一想,照样和着水喂给他吃。
她总归是没救了,支棱着耳朵去听马车外的动静,恰巧听到一阵开门声,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踢开,她细细听着脚步声,开门的人从前院到了里屋。
还不止一人,足足有两人。
约莫是一男一女,轻功都还不错。
思及此,她又握紧了流照,但屋子里传来一阵猖狂的大笑,紧接着,又有人道:“林兄,试问今日之果,可是你自个儿酿的?!”
“绝不后悔!”另一人答道。
“你自然不后悔,”那人又笑了几声,“事到如今,恐怕你也算的上是‘功德圆满’吧?”
不知另一人发生了什么,使劲咳嗽了几声,那咳嗽声听着像是要把心脏给咳出来。
挣扎着道:“你又何尝不是‘功德圆满’呢?”
那人好似动怒,对他做了些什么,此后再无声音。
她估摸着是人走了,想出去看,可又想起谢逐川的警告,不得已按捺自己的好奇心,静静待在马车里。
可她不动,另一人却不会不动,须臾过后,齿轮的响动由远及近地过来,碾得人心里一阵发毛。
苍老的声音传来:“出来罢。”
这是被人抓了个正着,她不得不掀开车帘,对上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她利索地下马车,有礼道:“在下多有打扰,还望前辈恕罪。”
轮椅上的人须发皆白,两眼却十分锐利,放着精光,身子在轮椅上一动也不动。
她看出来,这人不像是坐在轮椅上,而是……被禁锢在这里。
打量的目光被他所察觉,他不动声色地推动轮椅上的机括,进了屋子,“小姑娘,跟我来一下。”
她没动。
那人没听到她的动静,笑了笑:“马车上还有人吧?车上的人是否中了蛊毒?”
再没多想,她跟了进去,“前辈可有法子解毒?”
他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杯盖拂开茶沫,被茶雾遮掩的目光稍抬,“别急,先与我说说,你是打哪来的?”
唐灼芜随口胡诌:“魔教。”
顺便把流照往里收了收,她既然穿着魔教的衣服,就说是打魔教来的罢,看这人也不像个好人,若说是什么名门正派,还说不定与她有仇。
他道:“与我说说,这几年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教主如何?”
果然是与魔教一伙的。
她煞有介事道:“教主很好,江湖上没什么大事。”
“关远呢?”
她心中怔了怔,这人必与她师父是旧识,她是说师父不好,还是好呢?静静看了他半晌,答道:“他近些年来云游四海,杳无踪迹,晚辈也无从得知。”
师父表面上是去云游四海,背地里的用心,却只有她知晓。
当初蓬莱一战,折损多人,收尾时师父才赶去,他虽是亲眼看着众人坠下万丈深渊,坠入汹涌的海浪。
可这么多年来,却始终不相信他们已死,费尽心思在找人,她知晓他在找人,而他不告诉她,那也是有他的理由的。
而今看着眼前这人,她心脏骤然缩拢,隐约猜中一点什么,但也没敢声张。
倘若真是那人,就算他被困于此,她又怎会是他的对手?
不可能的,她如今内力全无,体力不支,随便来个人就可以把她打趴下,更别说还是那位了。
她带着考究的眼神默默看他,企图从其中看出些什么制衡的弱点来。
“你很恨我?”他问,放下茶杯。
她敛去眼中神色,恭敬道:“晚辈没有。”
“那你为何带着流照?”他笑。
她心中一空,想也没想,一掌送出去,老人的身子深深地陷入那个轮椅,神情痛苦。
果真有用,她还猜对了。
“你是谁?”
“无名之辈。”唐灼芜随口答道,一边未放松警惕,紧紧盯着他,“问我是谁,倒不如问问你是谁。”
他笑:“老夫的名声,你恐怕也不太想知道。”
“我偏就知道,”她冷笑道,“仙境鬼手是谁?”
那人只是笑着,并不搭理她,她抽出流照,剑尖直指咽喉,“容不得你不说。”
“要杀便杀,老夫没什么好活的。”
“哦?是吗?”她偏头看着他,“说实话,我前几日见现任暗尊被人掳去了,明尊现在还没找到呢,据说……”
她编谎话脸不红心不跳,信口拈来,听着就让人信了八分,还有两分,教人不得不不信,“姑娘好口才,姑娘可知,这样拿剑指着老夫,车里面那位可会没命的。”
“姑娘不想知道救他的法子么?”
她绝对相信,就算她不拿剑指着他,他也不会告诉她救命的法子,像这种老狐狸,是向来不守信用的。
届时剑若是被拿下,他定会来一句:“无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