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有忠说道:“我在路上看见有一台野戏班子,我们把他们买下来不就成了?”
阮小楼看得分明,师傅这话一说,陈有礼的眼睛陡然迸发出一团火焰。
这团火焰,已经烧了许久,如今仍未停歇。
陈有礼从来没想过重办戏班子会是如此之简单,阮有忠出钱把那台野戏班子买下,再雇人把这处梨园修葺一番,重新搭了台子,添置了桌椅,又在梨园门口挂出告示,说这处小梨园又重新营业,就算是把戏班子办起来了。
说到那台野戏班子,其实也就比乞儿好一点,渭南城生意不景气,养不起乞儿,一个做奴仆生意的把一堆半大孩子砸手里了,索性叫他们卖艺卖武,帖子膏药什么的乱卖一起,也办哭灵唱点滑稽戏,有点戏路子的功底,但也就比寻常人好点。
阮有忠溢价把这些人买进戏班子,那人也乐得有人接手,欢天喜地的收钱、给卖身契,钱货两讫,回乡买地当地主去了。
戏班子算是办起来了,就差一个能镇得住场的旦角了,阮有忠当即拍板决定,一个月后,梨园正式开张。
当天看戏不花钱,还附送瓜果茶水,而当天压轴的重头戏,正是将由他做旦角的《李慧娘》!
阮有忠唱了几十年的戏,从小唱到老,一身技艺炉火纯青。
非但如此,他常年任宫里御用司的大公,对于□□新人也很有一手。
只是他以前在金陵唱的是昆曲,如今则要换成秦腔了。
倒是陈有礼,多年没唱戏,如今大腹便便,只能唱些黑脸、丑角了,技艺也需磨炼。
整顿了一大番,阮小楼终于服侍着阮有忠睡下了,他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也在想:
自己以后就要在这座城生活了?
师傅故事里的渭南城,和今天自己所见的渭南城重叠,使得这座城的样子变得清晰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赖。他这般想着,嘴角浅浅的蜿蜒出笑意,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阮小楼作为戏班子里的大师兄,几乎和他师傅一样忙,每日不但要督促师弟们练功,还要到处跑腿,添置一些日常之物。
不过他倒也乐在其中。
这座小城虽然不大,可是很有人气,走在街上,烙饼的米面气息扑鼻而来,夹杂着葱花、辣油、醋的香气,好一副市井之气。阮小楼深深地吸了口气,愈发觉得心情好了起来。
转眼就到了戏园子正式开张那天,陈有礼已经和自己的老友打过招呼,这座小城的人也大多知道梨园又重开了,都对新梨园很感兴趣。
免费入场外加附送瓜果茶水,很是吸引人,当天梨园还没到点已经坐满了人,后面甚至还有人站着看,连平素不听戏的人也来了,大人一边吃着瓜果一边闲聊,小孩们追逐打闹、四处穿梭。
随着大鼓当当当的几声巨响,这场新梨园的首次演出宣告开始。
一开场便是由陈有礼带来的滑稽戏,此时看官们还没收心,唱些大众乐呵的有助于吸引注意力。
随着一个个戏目演出,看官们也愈加不吝啬自己的叫好声。
小城里的人要求哪有这么高,宫廷出身的阮有忠随便露几手已经让他们大饱眼福,更别说还有免费的瓜果茶水,台上如此精美的服装了。
气氛逐渐热烈,而阮有忠的李慧娘扮相出现在舞台上,又引起了一轮高潮。
“啊哟,恁个扮相,怕是请了个真女子唱戏唷。”
“哎嘛,这是唱的哪出戏?”
“好似是《李慧娘》呐。”
“《李慧娘》是啥子戏?”
“你不看戏,和你说了也不懂。”
看官们热切讨论,而阮小楼也悄悄的来到了台下,搬来了一个凳子和看官们一起听戏。
他方才服侍着师傅化了妆,以前都是由着几个师兄一起帮师傅化妆的,师傅老了,皮肤松弛,妆也不好化了,师傅要求又极高,往往要画几遍才行。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帮着师傅手化,也是在快要上台,不得不停止的时候,师傅才收了手。
“哎,老了啊。”阮有忠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感叹道。
“师傅,你不老,我看呀,你还能再唱十年呢。”阮小楼一边整理着阮有忠的头面,一边奉承道。
“你呀,净瞎讲。”阮有忠噗嗤一笑,眉眼流转,竟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阮小楼一时看得发愣,待发觉后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师傅的脸。
师傅……每次化好妆,就好似变了个人似的。
“行了行了,别弄了,你去台下候着,听听他们有没有什么说的。”
毕竟不是老本行昆曲,阮有忠心里有点忐忑。
“是。”阮小楼喏了声。
“喂喂!”有人摇了摇他,把他从回忆中惊醒。
他连忙往台上看,发现师傅还在唱白,说明戏曲刚刚开始,他松了口气,看向刚才摇他的人。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素净的淡黄色衣衫,一对如烟眉,一剪秋水眸,一拢乌丝,颇有种邻家女子的感觉,她身上有淡淡的豆子气息。此时,她的眉毛拧做一团。
“喂,你听不见吗?”
“啊?”
“原来不是聋子呀?”那女子凑了过来,她身上的豆子气息愈发明显。
感受到女子近在迟尺的脸庞,阮小楼登时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戏班子里的人吗?”女子问道。
阮小楼点点头,“是呀,台上的是我师傅。”
女子的眼睛转了转,兴高采烈的和他聊了起来。
这女子和他一般大,是街上豆腐店的女儿,叫小茹。
小茹不经常看戏,但她觉得今天看的戏很有意思,她知道阮小楼是戏班子里的人后,就兴致勃勃的猜他在哪部戏有扮相。
“之前顶碗的那个,是不是你?”
“不是,那是我的师弟,我不会顶碗。”
“为什么你师弟会顶碗,你不会?”
“……术业有专攻,每个人会的都不太一样。”
阮小楼当然不会说,他不会顶碗是因为顶碗是秦腔派戏曲的技巧,他学的是昆曲。不然小茹又要问了。
小茹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转头问起了其他问题。
她好似一个好奇种子,总有些问不完的问题。
台上,戏曲的剧情走向已经渐入佳境,李慧娘的凄苦慢吟深深的牵动着看客们的心,几乎是每一句都能得到两三声叫好。
“你师傅唱得真好。”小茹目不转睛的看着阮有忠,说道。
阮小楼点头,没有回话。
“你以后也能唱成这样么?”小茹回头看他,眼睛里有光。
阮小楼哑然失笑:“我差得远了。”
小茹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加油,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的。”
阮小楼被这眼神看得心乱如麻,莫名觉得自己又行了,居然嗯了声。
台上阮有忠浅唱慢吟,而台下小茹也在絮絮叨叨的说话。
“你们不是渭南城本地人吧?以前没见过你们。”
“嗯,我们从金陵来。”
“啊,金陵好远啊,我都没出过城的。那你们来渭南城,是想长久定居这里吗?”
“嗯,师傅说不走啦。”
“这样啊,那你一定要好好逛逛渭南城,我可以带着你逛呀,这里我熟。”
小茹一脸得色,而阮小楼也莫名心头火热。
“那就这么说定啦,我带你进戏园子听戏,你带我逛渭南城。”
“好噢。”小茹也很兴奋。
戏台上,李慧娘已经变成幽鬼,一口气吐出三十六口火焰,要火烧楼阁。
这是秦腔绝技之一——吹火!
这座城已经多久没有出现吹火了?台下的看官一脸震撼,少数老辈眼角泛湿。
秦腔吹火,再现人间!
台下一阵哗然,小茹也一脸震惊,疯狂的摇阮小楼。
“哇!你师傅好厉害,好厉害啊!”
阮小楼也与有荣焉,他知道师傅会表演吹火,但师傅都是私下练习吹火,所以他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见。
“这叫吹火,是秦腔不传绝技!”
阮有忠的这出压轴大戏有足够分量,也足够震撼,看官们反响热烈,纷纷都说秦腔戏曲回来了,城里有了一家靠得住的戏班子了。
《李慧娘》也来到了尾声,阮小楼和小茹交代了两声,便往后台跑,他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果不其然,后台里,师傅被一群人扶着,阮小楼连忙过去拿出水,供师傅清洗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