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班主塞给他一纸包糖糕,对他和善的笑。
阮有忠懵懵懂懂的接过糖糕,问道:
“大班主,明天学啥戏啊?”
黄大班主摸摸他的脑袋,说道:“《李慧娘》。”
两人站在阁楼下,一人吃着糖糕,一人絮叨地说着。
“娃啊,你知道《李慧娘》不?”
娃摇摇头。
“就是吹火那个。”
娃好像想起什么。
“想起了吧?《李慧娘》就是有吹火的那出戏,吹火哩,李慧娘最后变成了鬼,连吹三十六口火,火烧楼阁哩!”
娃来了兴致,问道:“那大班主,我也能学吹火么?”
大班主笑呵呵的,“你想学吹火?”
娃点点头,“想。”
大班主又摸了摸娃的脑袋,“想学我就教你……”
直到后来阮有忠才知道,秦腔的吹火是不传外人的绝技。
而那时的时光,也让他回忆一生。
小楼子听得入神,忽然听到师傅用极淡的语气说道:“到了。”
小楼子回过神来,自己仍在渭南城,可毕竟与师傅说的渭南城又有些不一样了。
他怔怔道:“师傅……后来呢?”
师傅复杂的说道:“后来啊,后来我进了宫,一晃多年,就到了现在。”
说完,他不等小楼子回话,就率先撩开驴车的布帘子,往下走。
“到地儿了,下车罢。”
师傅略去了太多东西没讲,也许那些都是他生命中的痛苦所在,小楼子没有追问,连忙半站着虚扶师傅下车。
师傅下了车,腿脚晃了两下,对车里的小楼子说:
“既然出了宫,那以前的名号就不方便再用了,你换个名头罢。”
小楼子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以后,他就叫阮小楼了。
阮小楼随着师傅下车,发现驴车在一破落的庭园前停下。
有几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从庭园里伸出,庭园的门前已经有不少落叶了。
阮有忠看着这处庭园感慨万千,而阮小楼也扶着师傅细细打量。
“师傅,这就是以前你们戏班子的梨园么?”
阮有忠微不可查的颔首了下,大踏步往里走,阮小楼只得连忙跟上。
这庭园根本没门,只是一处圆拱的洞,任谁都可以进。
进了梨园,才知道这里的破落不止于表面,里面的杂草、落叶随意地飘着长着,但细细一看,这里除了杂草落叶之外,又无其他杂物了,似乎是任何有点用的东西都被人收走了。
他们继续往里走,拨开几数桂花海棠,终于看见了建筑,几处零零散散的屋子拱卫着一出大的戏台子。
而就在台下,应该是看官们坐着看戏的地方,已经没有桌椅了,不过此时放着一张摇椅,一个秃了顶的老头背对着他们,似乎正咿咿呀呀的在唱着什么。
待到他们走近了,这老头依然没有察觉,他微阖着眼,嘴里念念有词,身体随着唱词微微摆动。
阮小楼心头一动,这人难道是师傅的师兄弟?
于是他走上前去,摇了摇他,“老人家,老人家,请问你住这儿么?”
那老头不满地回头,嘿,他前半额也秃了一大半。
“谁啊,大白天的也扰人清净。”
他侧了侧身,可是他有些肥胖,只能看见阮小楼的半张脸,于是他索性从另一边侧身,但他的身子动了动,连阮小楼都看不见了。这把他给气的呀,一下就站起来了,可他身子太胖,没站稳,差点一个趔趄摔倒,还是阮小楼把他扶了一下。
他头晕眼花,正欲对来人一顿斥责。
突然,一张老脸充斥在他眼前。
阮有忠热泪盈眶,一双手就握住了那老头的手,“有礼师兄!是你么?”
老头疑惑的看着阮有忠,迟疑的回道:“你是……有忠师弟?”
双方多年不见,一时感慨万千,有种说不出的沉重感。
老头说道:“老屁股,原来你还没死啊。”
阮有忠登时被噎了下,他收回手,擦了擦眼泪,“没变,一切都没变,看见有礼师兄你还是这么无礼我就放心了。”
陈有礼擦了擦眼角,“你这个老屁股怎么回来了?是不是宫里混不下去了?”
阮有忠也擦擦眼,露出笑容,“是啊,这不是回来找师兄你了么。”
陈有礼被噎了下,但还是嘴硬道:“回来也好,反正师兄这里总有几口粥水给你喝喝的。”
阮有忠向陈有礼介绍过自己的徒弟,就又开口问道:
“师兄,戏园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这么荒凉啊。”
陈有礼翻白眼:“能不荒凉么,人都走光了,就我一个老头儿了。”
阮有忠急了:“那咱师傅呢?”
陈有礼梗着脖子回道:“死了。”
“有孝师弟呢?”
“戏班子落魄后,把老头子的棺材本卷跑了。”
“有义师兄呢?”
“投靠狼图,当汉奸去了。”
“有仁师兄呢?”
陈有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别说了,就他最狠,把戏班子仅剩的一点钱都卷走了。戏班子第二天就垮了,当场解散,值钱的东西分了分卖了卖,大家各回各家。”
阮有忠无语凝噎,又不死心的问了问,这才确定这个戏班子除了陈有礼之外都不在了,并且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戏唱了,戏园子也破落得不成样子了。
阮有忠稍稍定了定神,叫陈有礼带他去看看师傅,于是陈有礼把他领去了祠堂。
多年以前,他就是在这里向祖师爷磕头拜师,进了戏园子这个门。
多年以后,再进这个祠堂,祖师爷的旁边赫然供奉着师傅的灵牌,他取过三炷香,恭恭敬敬的拜了三拜,把香奉上香炉,又磕了三个响头。
他此刻的心情无比平静,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就连他自己,也老得不像话了。
他捏起衣袖擦干净大班主灵牌上的灰,想说些什么,嘴唇蠕动,最终只轻轻的吐出一口气。
“师傅,我回来了。”
他走出祠堂,陈有礼看着他,面色古怪的问道:
“真不走了?”
阮有忠颔首:“嗯,不走啦。”
拜祭完师傅,了解了心里的大事,阮有忠展露笑脸,“师兄,我们把戏班子重新办起来吧。”
陈有礼一惊,“骑驴把你的脑子颠坏了吗?咋重办啊,就我们两……仨?”
他身子一转,指了指牵着驴车进来的阮小楼,那头驴应和般的咩了声,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阮有忠依旧温和道:“师兄,大衣箱还在么?”
戏班子的用具都用箱子分门别类专门放好,大衣箱就是放蟒袍、衣袍、官衣、大戏服的箱子,此外还有二衣箱和三衣箱等等。渭南城这个戏班子不大,所以也仅止于三衣箱。
陈有礼回道:“早没了,分了换钱卖了,就二衣箱三衣箱零零碎碎的,卖不出去钱,还剩着大半。”
阮有忠颔首:“没事,我带了。”
陈有礼说道:“哎,所以说嘛,没事就别瞎折腾,大衣箱都没有,这玩意有钱都买不了……”
他说完愣住了,“什么,你带来了?”
他的声调都变了,显得有些好笑。
阮有忠依然不紧不慢的笑道:“是啊,就在哪儿呢。”
他指的当然是驴车。
陈有礼连忙扑到驴车前,扒拉开布帘子,当下就打开了一个箱子,露出了里面金灿明黄的绸布。他伸出手细细感受,绸布丝滑柔顺,是真正的上等货。而这样的箱子,还有四五个,装满了驴车。
陈有礼觉得难以置信:“你把宫里的大衣箱偷出来了?”
阮有忠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有阮小楼知道,陈有礼说的并没有错。
当时情况紧急,整个皇宫乱成一团,到处都是禁卫和蒙面刺客,许多宫女太监也往外面跑。师傅、几个师兄和他就带着几个唱戏的衣箱往外跑,存下来的金银赏物只是胡乱装了一箱子,多的也没拿。现在他想起来还是有点感慨,师傅一早就想到了这些。
这些衣箱都由阮有忠保管,也由他带出了宫。
陈有礼沉默了会,又说道:“有大衣箱也不顶事儿啊,只有咱们仨,加一头驴,能唱啥戏?”
阮有忠又笑了:“师兄,看得出来你还是很想重建戏班子的,你和我说实话吧,来不来。”
陈有礼怅然若失的把衣服放下,把衣箱合上,“我就是想,也办不到啊,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