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串珠成线时,堂上终于再度响起丰庆帝的声音:“魏大人性子耿直,想来不会无中生有。依莫爱卿之见,街头巷尾何以传出此等无稽之言?”
莫闻一怔。汗珠漫过睫稍,刺痛双眸,他几乎睁不开眼。
义父教诲如在耳畔,要闻君之言,要忠君之事,却从未提起“第一听话人”还得有颗七窍玲珑心。
“啪——”
汗水坠落地面,叫嚣在他耳边。
正当他怔忪莫宁,不知如何是好,明堂上方忽而传来一道几不可察的瓷盏碰撞声。若非他耳力过人,定不能辨出那声响——小慈公公将茶盏奉至陛下面前。
陛下之物、宫中用度、御用瓷盏……
莫闻灵光骤现。他顾不及拭汗, 抬眸看向丰庆道:“回陛下,裴大人做事素来周全,十有八九是御窑下人偷拿窑中物,转卖至东市时又谎称是御用之物,如此才会生出这桩误会。”
丰庆垂眸看向案头茶盏,眼里浮光幽动。
莫闻口中的裴大人姓裴名悠瑾。赵渊还是摄政王时,裴悠瑾之父是摄政王府管事。换言之,裴悠瑾是摄政王府家奴之子。
裴悠瑾有一姊名唤玲珑,身段妖娆,姿容艳丽,生得很是妩媚。
裴玲珑及笄之年,赵珲之将其收入房中。之后不久,裴悠瑾凭借“小舅子”身份,成功跻身三皇子心腹之列。
应赵珲之所请,加之旧管事忠心耿耿,丰庆委以裴悠瑾金明殿造办之职。宫中一应造办事务,譬如御窑督造之类,皆需他首肯。
御用之物百里挑一——御窑出品过百,只留下两三精品送入宫中,余下“瑕品”需得就地掩埋,不得流入民间。
莫闻言下之意,内臣裴悠瑾并不知晓宫物外流之事,而是窑中下人贪图小利,将本应掩埋之“瑕品”偷留下一二,再转手卖至玄青东市。
“早立东宫”字样落在案头,梗在丰庆心口。
许是二皇子回京之举让沈门中人心生惶恐,一连几日都有大臣言辞切切论立太子之事,言语之间还暗示二殿下形骸放浪,三殿下贤名在外。他本已有所警惕,今日又闻裴悠瑾之事,心上不悦几已翻涌。
玉扳指轻叩三下,丰庆眉头舒展,“敲山震虎”四字蓦然浮出脑海。
他垂目看向堂下。莫闻依旧一动不动盯着身前的方寸之地,好似那满头大汗便是他的忠心一片。
与昔日之隐知秋不可同日而语。
案头烛火荧荧,照得人心尖惶惶。
“慈觉。”御书房中只剩下丰庆与慈觉两人时,丰庆轻啜凉茶,悠悠开口。
“奴才在。”
丰庆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忖度片刻,他一边放下茶盏,一边微偏过头道:“得空之时,多出宫走走。若有练武的好苗子,带进宫来好生培养。记住,务必家世清白,了无牵挂。”
慈觉眸光倏滞。
丰庆落在折子上的眸光倏忽悠远,如话寻常道:“潜鳞戢羽,只有潜鳞,怕是不够……”
听懂话中意,慈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惶恐高呼:“陛下!”
“知秋已年迈。慈觉,”丰庆垂目看向慈觉,眼底似有哀怜一闪即逝,“朕可信之人,寥寥无几。”
慈觉伏身在地,长跪不起。
*
第二日午时,散朝不多时。
“回京三日,这才得空来给父王请安?”
御书房内,丰庆帝端坐龙案后头,一边端起茶盏,一边垂目看向堂下左首:“这几日宿在何处?”
萧西来不及应声,视线却追逐宫女而去。直至那抹倩影消失在帘后,他轻放下茶盏,起身行礼道:“父王莫怪,儿臣此去南州日久,与慕云姑娘已几月未见,实在惦念得紧,是以求母后恩准,外宿了几日。”
“又在芳菲阁?”丰庆帝轻摇摇头,“你啊——”
萧西讪讪挠挠头,又大喇喇落座左首。
没等丰庆长篇大论,他忽又倾身向前,眉开眼笑道:“父王,朝中上下皆知慕云姑娘’一曲相思冠京华’,今岁万寿节,儿臣让慕云姑娘入宫为父王抚琴贺寿可好?”
“荒唐!”丰庆帝一把掷下茶盏,怒意自眸底翻涌而起,“从小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忘了不曾?”
萧西眸光忽闪,又陡然撇开脸。
当着他的面,丰庆帝素来是“面冷心热”的严父形象。见萧西神色骤变,他稍稍舒展眉头。
“在南州住不惯?”丰庆翻出折子扔到他面前,“陵寝是何意?嫌南州无趣,与父亲直言便是,胡言乱语修陵建寝,也不怕你母后动怒。”
“并非气话。”萧西陡然转过身,一板一眼道,“父王,你既封我做安南大都督,想来南州便是我日后的封地。既然迟早要回去,不如早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