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亲昵,仿佛两人相当亲密了。默苍离被他收拾得像个武馆杂耍的,却也懒得计较,拿臂下挟着的伞拍掉冥医的手。正靠近河岸的一只船里钻出一位掌舵的汉子朝冥医吆喝一声打招呼:“杏花,后日有空吗?走方郎中来给我看看老寒腿啊,昨天下水今天就疼!”
冥医像被人戳了脊梁,作势要往河心扔鞋子,操着方言喊了一句,大意是再叫杏花就送你去教会医院锯了你的腿。
提到西医,忽然沉默了一阵,冥医叹气:“抵牾中医的声音越来越高,指不定哪天中医就废了,师父去了以后我也不知自己要走什么路了。”
默苍离望着江面,两人好一会无话,风声此起彼伏,隔了很久他说道:“去年我去了趟沪上,正逢大雨,人人带一把洋遮,再未见有纸伞。隆顺洋遮铺里全是年轻人,以后用纸伞的人会越来越少了。”
“小师傅你也怕?”
“不是怕,只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洋遮都是时髦人用的,安城也不穷,但还没见到过洋遮铺。别看风云变幻几百年,换汤不换药,换了主心换了面,伞还是那个样子。”
默苍离看向他:“这话我也还给你,你也记着‘换汤不换药’。”
冥医懂他的意思,是句安抚的话,他却听得很伤感,于是别去脑袋,夜幕里仿佛也能看到他青茬茬的后脑勺。他没有告诉他请大师做法事时他在殿中问菩萨,这样心有余孽究竟会不会下地狱——要一个人下就算了,两个人都下不划算,事到临头再没有巷子里横冲直撞的勇气,他的勇气仅到问“如果不是姑娘呢”为止了。金刚怒目,菩萨低眉,菩萨渡众生不渡蹚河的人——想试着转头离岸蹚河下海,却在伸脚的一刻被梦里的“魔邪”质问吓破胆。
他是有缘也是魔邪,世人皆活得战战兢兢,只道山海不可平。
他就怒目,他就低眉。他总臆想到默苍离的神情,也如菩萨低眉,眉眼开阔,鼻梁挺绰,慈悲矛盾,从一而终。也能觉出他有情,却不肯叫情抬眉睁眼,让他明白看到。
冥医想,大概还是无缘,大概他也害怕了。
他光脚在石板上踢着脚底的泥,默苍离复又望回绸墨的江面上那些渔船和渔棚里散金一样铺点着的灯火,浪声近了又远。冥医在旁边说:“年纪轻轻的说话别这么老成。”他接过伞来撑开了,却是那把杏花伞,有些怔忪,反复做好的决心顷刻风雨飘摇,但也只是顷刻。他提在手里转了一圈:“我问过别人了,有杏不需梅,杏不是你说的杏,梅也不是我想的那种梅。”
默苍离脸上永远一尘不变的无动于衷的平展,抵消了方才一点亲昵:“‘杏花结子春深后,谁解多情又独来’,拿来说你不正合适吗。”
冥医睁大了眼睛,好半天干巴巴地回道:“行啦,死的都给你说成活的……”
又摇头说:“算了你多说说吧,我不想回去听诵经了。”
薄暮静如处子,身外潮声不绝,江面上流灯与炊烟在秋天的峻峭里长生不灭。他们站在长河岸边,是无数流灯里的一盏,是人间烟火里的一瞬,又目睹长河从他们面前涛涛流过,而岁月静谧无声。那是日后六十年的魂牵梦绕,是安城的根脉,也是他们的家底。
民国二十二年的时候冥医考上苏县中医传习所,在那过了几年啃书皮喝墨水的日子,同事不理解他,他的本事做老师都可以了。冥医讲本来如今中医士就快家徒四壁,既然都斥是伪科学,那就偏走正规门路瞧瞧,他讽刺说这叫“明媒正娶”,世俗人做世俗事,但不惧世俗敲打。传习所后来在战时还有免费的慈善医馆作为实习基地,来看病的多是穷苦百姓,他性子热络,又是人堆里药房子里长大的,病人都与他更亲近。下课后他给默苍离写信——这已逐渐是习惯了,一封给师妹,一封给默苍离。他有很多朋友,却已将他当成最交心的一个,只因某一晚谈过寥寥交心的话语。
后来师妹离开安城杳无音信,他就只写给默苍离,信里叫他挚友。
默苍离很少回信,回也只是报个平安。与信同寄来的常有一小包花茶,他写“琴医心,花医肝,剑医胆,可惜没有杏花的,但就是有,我想你也不会去用”,末尾又写“水无常形,但常在”。
默苍离在灯下看他的信,用处方笺写的,抬头印“万济医馆”四字,右印科室门类,下有冥医台甫印章,还能闻到淡淡的药草味儿。时常能在药方笺的背面看见他随手写的草稿,又拿笔胡乱划去。有一句是副对联——“但祈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