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女中教家政,比你小一岁,没有兄弟姐妹,独女一个,父母也是读书人,好多人想说亲我没答应就先问你来了……”
冥医赶到的时候没刹住车,差点从车头上翻下来,看到默苍离坐在门口扎伞,戴着他之前送他的口罩,身边是镇上顶有名的一个媒人,苦口婆心地叨叨着。默苍离笑着应,手上不停,只说阿婆帮我把棉线递来。冥医没见过他说话带笑,一时连勇气也漏了,站在一旁屏声静气,仿佛不认识此人。
媒人走远后他才晃悠过来,心事重重地问他:“女中的老师?多好啊……见一面有什么打紧,不就吃顿饭,兴许互相对眼呢……”
默苍离头也不抬,棉线在伞骨上打圈:“我可别害了人家姑娘。”
冥医一听,愣了一愣,顿时明白是船上的伙计瓢嘴漏了风,脸红到了脖子根。他默了一会,突然鬼使神差地:“那,那要不是姑娘呢?”
默苍离抬眼瞧了瞧他,又低下去,没有答话。过了许久忽然放低了声音说:“我不去抽签。”
冥医还在原地站着,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白是因为骑车,红是因为他的沉默。一块石头投出去又沉下去,连个响儿也没有,只有心里的涟漪混沌展开又匆匆抚平,落花流水如履薄冰。
默苍离嗤笑一声:“你来不就是要问我这个,先不说我不在抽签条件内,就算我要去,我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还不是出门就给人毙了,人也不愿要我去拖后腿。”
“想去也不行,”冥医蹲下来,从伞面上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以后保卫团统统要上前线,真要死在前线也就罢了,征兵里那些靠谎报名额吞粮吞饷再睁眼看着新兵病死的黑心勾当你我都知,死在行军路上还得替人数钱,不值当。”
“你怎么就断定我一定要去。”
“我做了个梦……”冥医小声说。然而是什么梦,他没有说下去,默苍离也不再问。要怎么说出口呢?说梦到你死在悲凉使命里一场盛大战事后,说我见你对最高者的诘问自己却连尸身也不周全。活在这个时代仍对宿命迷信,生怕梦魇预示反复提醒,不管那是不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总像会随时应验,毕竟,远芳侵古道——现世照样浮沉,人还照样爱憎。
两厢无话,冥医忽然转了话题:“看今天作坊也没什么人,你在这干吗呢。”
“等你来找我。”他声音捂在口罩后,闷闷的。投下去的石头终于一个筋斗翻进了湖心,冥医挺高兴,蹲在地上玩石头,他头顶上是纵横交错的伞骨,默苍离的手在后面隐隐现现,绕一圈,又绕一圈。
民国二十一年秋,冥医回流水镇后一直没回来,又等了一月有余仍不见人来,正好有学生一同回去看亲戚,回来时和默苍离提起幽冥家老先生重病,前些日子刚去了,一家子忙着治丧,而子女要守孝,这婚大概结不成了,也够倒霉的……
幽冥家出了几代名医,在安城算个有头有脸的家族,两月不到却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家的没了,族亲分家产,亲家闹退婚,落葬也落得匆忙。
默苍离临晚时自己带着伞去了流水镇。因办了丧事的关系,颓丧的气氛留滞在街巷中,三岔巷口那一处白缦素缟香烛纸镪,轻易将这户人家与世隔绝地孤立了。默苍离臂下挟伞站在门外,听闻里面在做法事,不能再走近,因明文有定丧葬从简,连法事也显得小心翼翼,像怕打扰了旁的人。
冥医未穿孝衣,仅臂上戴了青纱,他不是亲人,却还是伏在那里,在檀香烧起的青烟里长长地磕了一个又一个头,给吊唁的人谢孝。
默苍离将之前收下的款项交还给门丁,对着门欠了欠身就走了。走到百花渡口时后面有人远远追上来:“小师傅,小师傅你等我!”
为了那声不合时宜的“小师傅”,默苍离在渡口站定,冥医跑了几步,又弯腰脱了鞋子赤脚跑在泥滩上。
“我好像看见你在门外,又不大确定,真怕你腿脚太快就走了。”他扶着膝盖喘气,“没想到你还亲自来,还以为你从来不出门呢!”
船迟迟不来,两人站在渡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了些闲话,顺河堤往下走。长河落日的余烬消湮成妥帖的一线,天地暝色四合。冥医说要等他上船了自己再回去,于是一个走河滩一个走石坝,白鹭在周围成群结队掠水而过。
他不肯收默苍离退回来的钱,只说师妹如果真的想结婚,就算离开安城他也会让她把婚结了的,如今退婚不过是男方要去参军了而已。
“人要长交,帐要短算啊,你别算这么清楚。”
默苍离那日穿了一身白长衫,横平竖直地立着,阳春白雪得和泥滩河坝格格不入。冥医就很笑话他,放下鞋子捞水洗手,弯腰给他下摆扎上结。默苍离没躲开,冥医说:“昨天下了雨,河岸烂成一片,你还穿白的来,做派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