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徒弟看他神情温和,屋外雪光照人,他凑过来问,默苍离挥手将他支开,嘴上不苟言笑说“鸿信你的字要练”。鸿信憋屈,却又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他看一遍信收到抽屉里,过一会又拿出来,重新折进信封,收进一个小小的文件盒中。
那几年风雨不透,世道不平但不平远在山外,春水向东终日不绝,日子也像随波逐流,各自的音信终归大海,逐渐就疏淡了。再后来忙碌与亡命天涯,只能匆匆将自己折叠,纷繁杂事里一塞,身心都行将就木积满灰尘,更不要讲投递多余的情分。
冥医没事儿的时候数去邮局留下的票根,整四十五张,他写了四十五封信,而默苍离只回过两次。他次次都用药方笺,便自嘲地想到医书里的一句话:“未医彼病,先医我心”,都是一厢情愿的救赎。
民国二十五年的时候冥医跟传习所的分部去了南边,他以为终生都将留在那里,于是在业已稀疏的联系里写了最后一封信,是终于挑了正经信纸,写正经的决意——大意是当日一别,路遥知马力,讵是南山期。但信太不吉利,人又太疲于奔命,总是来不及寄出去,也就始终没有寄出去。
等他再想起时,他们之间四野无声,摸不到联系的痕迹,再难伸出手去。
只有在医会换新处方笺的时候,老同学悄悄拿过来一叠旧的,问他:“喏,这次有好几本,拿去写信吧?够你用一辈子啦。”他就想了一会,摇头说:“哎,不用了。”同事不知道他是说不用写信了,还是说用不了一辈子。
他们住在普仁街上一幢宿舍楼,单层楼层六间房蜗居近三十个人,同事来敲冥医的门,他贴着墙壁走过去开门。对方叫他快些准备好去东华三院和儿童保育会帮忙。
三院里蓄满难民、残兵和无家可归的人,国家医院已经人满为患,三院也快不堪重负,帮忙不过杯水车薪,但总聊胜于无,街头巷尾烂肉腐骨,无地可埋,再多的医生也救不了。
临走前下了点雨,同学看着天很担心瘟疫,冥医回头取伞,从箱底翻出来时有些出神,来香港什么行李都没带,就带了这把伞,几乎没有用过。同事拿过撑开,笑了一句:“你怎么用这么……的玩意,又是雪又是花的。”
他这才发现默苍离给他画的是什么,是春寒料峭,一幅雪与杏花两白头,从没好好看过。花不畏寒,雪却惜春,他忽然有些难过,但也无话可说,把伞丢给同事,自己淋着小雨跑在了前面。
离开三院是在冬天,时值民国二十九年,剑拔弩张风雨欲来,ZEK电台通宵达旦播放劝告无关市民尽快离岛的广播,无限期的灯火管制使得暗夜无光,三院也不再接收难民。之后轰炸毫无预兆地空降,孤城绝塞人人自危,港九大队的人来接洽,说能把他们送离出岛,但回去的路得自己走。
冥医来时一把伞,走时还是一把伞,并没有什么好收拾,在三院交好的几个人请他们临别小聚,一行人就近去了旧太平山道的一家餐馆。
战时物价飞涨,日子紧绷,一顿饭也来之不易,众人无心吃喝各有愁绪,杯子碰一起道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都知道此次一别,就是永别。
酒过三巡,冥医起身绕去前台想悄悄替友人结账。路过甜品区时,有人用蹩脚的粤语点单,冥医走了几步又绕回来,服务生商业服务式询问冥医需要什么,他站了好一会,望着前面发呆,突然抖着嗓音喊:“默,默苍离……”
点单的人回过身,脸上也是诧异,冥医没想到再见他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不能喝咖啡”。
后来他们端着两杯果汁在露台上聊天,六年没见,也许是穿大衣的缘故,又或者是时间的缘故,默苍离看起来瘦了些,高了些,脸上多了副眼镜和一些意义不明的威严——冥医有很多话想问他,也很想抱抱他,摩挲他的脊背,像朋友那样拍他消瘦的肩膀。
“你来这干啥,”冥医上下打量他,忽然睁大眼睛,“你不是做跑单帮吧!”
默苍离拿手指敲脑袋:“当然不是,你脑子在想什么。”
“谈生意?”
“算是吧。”
“这么乱你来干什么……生意做大了?啊不过这里和广东一带的洋伞啊是很漂亮,来取取经还是打算长住?你怎么来的,有入境证?哪家店给你做的担保啊,现在登岛很难。鸿信好不好哇,安城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他和他母亲回北方老家了。”
冥医问了一大堆,默苍离选择性地回答一些,忽略了一些,他也不计较,语气里有些兴奋,继续问他:“那爸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