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信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左右摇晃,还像小时候那样撞一下冥医的肩膀:“回来就好了啊。”
冥医回到安城时已经是民国三十年开春。因受伤的缘故始终没能及时返程,在南边盘桓了大半年的光景,好在他曾在杏林月报上写过稿子,受到月报编辑好些帮助。人在岛上时炮灰里重生一回,后来在马士湾,再活下来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觉,好像连伤感都迟钝了许多。
他在渔民家里醒过来,吃饱了东西就揣上一点吃食跑去海边找人。渔民问他带吃的干什么,他说怕有人会饿,想想又说怕我要找的人会饿。那人又说淹成这样了,有一口气就不错了,不会知道饿。
有一些面朝沙土搁浅在岸上的尸体,他不敢翻,就摸摸衣角看衣服辨人,他想不起来默苍离的大衣里穿的是什么。后来想自己是个医生什么场面没见过,可恐惧从脚底蔓延上来,手抖如筛糠,每否认一个就委顿在地,像被抽掉了所有的筋骨。
又想起那天的炮火,生死都是一瞬间的,相逢也是一瞬间的,相逢像是被夹在生死和离别之间的一卷浮灰,跟着风掠过自己,好像谁的头发轻轻拂过脸颊。那几乎是梦里才有的温度。
之前六年里默苍离在安城和周边开了不少店面,他和冥医说来香港谈生意是真的谈生意,并未骗他。华南一带的洋遮铺闻名已久,便去了几次香港。而瞒着他的部分,他不说冥医也猜到一些,他那时没有问,以后也不会问,战争之下各人有各人的信念和活法,他不过问,这是彼此之间的信任和自由。
默苍离那几次都是即去即回,只有最后一次——也许是旅馆靠近太平山道的缘故,也许是天意作祟,那次鬼使神差地多留了些日子,这一留就真的见到了面。
冥医回安城找默苍离,不久安城就沦陷,又只好辗转离开安城搬去苏县,乱世无根,漂泊的那几年好像用掉半生,年轻时作天作地,老了就盼随遇而安。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就在苏县生活了几十年,过完了后面大半辈子。
医书里学到的话为人为己他都记着,有一句是“心有所爱,不用深爱,心有所憎,不用深憎。”那是告诫人病由心生不必执念的话,终生只做到后半句,始终对俗世太诚恳,横冲直撞地爱,唯有对自己不真诚。
这句话他做不到,很多话都做不到,他就不当老师,自己做不到教不了别人,只当个郎中。
回乡的路像长征,嫌车马都太慢,去百花的路也像长征,怕遥遥无尽。
那些时候灵魂悬在太平山道上,还总是较劲似地回忆他的大衣里到底穿的什么?好像是一件米色的毛衫。偏又在去百花的客车上闭上眼睛瞌睡时看到他脱下大衣挂在旅馆的衣架上,里面赫然是梦里常看见的那种几百年前的青衫。每每惊到心肺震颤,醒来耳边总回响默苍离那天和他说——
我不想你失去我,也不想自己失去你,我们谁都难以承受。
十年之间又回了两趟百花镇,前者去时人去楼空,门房已经不是门房了,他说人没有回来过你不要找了,你也不要去找他,这么乱呢。他又说别难过啦。冥医摇头,不难过啊,就是有点茫然,好像突然无家可归。
后者再去,赶上整改,连百花深处的门都进不去了。但是西面的围墙上还留着鸿信小时候画的画,他飞禽画得好,鸳鸯、孔雀还有喜鹊,都是伞面上常见的图案。而墙上画了一排鸿雁,不知道用什么画的,还没有剥落,几只灰突突的雁子一字排开要往山墙上飞去,好像真的要攀山越海飞去北方。山墙上挂着一轮新鲜的红日,和初来时的夕阳一模一样。
其实并不是多少年的事情,只是走了些人,就好像所有东西都风卷残云地消失了。那个时代像是有无数只手推着人走,失散是这样的失格人间里最常见的偶然事件,随波逐流不过就是这样,因此并没有许多惆怅——此时此刻世上的每个人都走在河的一端,像安城河那样的,而河上白雾茫茫不见对岸,是以未来长久地沿河而走,为了找到百花渡,等一条船,和等云开雾散的时候。
金刚对生离怒目,菩萨对死别低眉。菩萨也有想渡而不能渡的事情——苏县有寺庙,冥医在苏县生活了好几年才知道有这样一个香火荒败的地方,从一座窄桥上过去,底下是引流去稻田的一条细河,寺院门口的石壁上写:“过桥,就是天涯”。他实则少有信仰,而人间八十难,桥仍需施主自己来过。
如果说在巨大洪流之下天意仍有善意,那就是后来的生活无波无澜,平安顺遂,老天没再给人使绊子,没有第二个人能再像那样搅动风球,使得他们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