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医开了十年的诊所,又在国营单位做厂医做会计,63年的时候从安城一起过来的朋友进了伞厂,问他要不要来,说进单位有保障总比自己投石问路要好。冥医本想拒绝,一听是伞厂,就过去了。只为了一个“伞”字。生活看似庸常又令人羡慕,顺遂是最令人羡慕的福祉,可是——
“良人执戟明光里”,那是连菩萨都不能渡的事情,有人轻轻渡他,将他轻放在河心,却又被洪流分割两岸。经历过山高水长,芦苇明光,顺遂成了刻舟求剑,也成了折磨。
77年夏天,有人请冥医北上开会交流,说是交流不过就是做做表面看看戏,都是折腾人的玩意。主办方很贴心问要不要来个学生陪着,冥医骨子里不服老,说不用。
年轻时候都是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交通工具都见识了,但现代的新式飞机没试过,机场太大花样也多,冥医有点找不着北,服务台离他几米远,走不动了坐在大厅的花坛上喘气。背包放在脚边。
身边人来人往,各有征程,大多年轻人,像他年轻时一样,赶路如走马,疾奔不回头。有个中年人撞了一下他,也有老人杵着文明棍,像个海派老绅士,腰挺背直地一步一步走去服务台问个清楚。
冥医一直坐在花坛上看那个人,他就记得默苍离爱漂亮,年轻时爱想必老了也爱。五十年前泥泞的河滩上都要穿身白长衫去见自己,不惧风吹雨打,干净齐整,横平竖直。
冥医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他是个横平竖直的人,老了以后哪怕个头缩水,脊梁坍塌,可一定还是不屈不挠,从里到外的周正。
他爱极了他这样,他在他心里能漂亮一辈子,永远是百花巷子里被人排队说亲的小师傅。
冥医坐够了,拎着包往候机厅走。买了一份报纸一瓶水,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窗外云朵稀疏,停机坪上的飞机像只巨大的飞禽。他看了一会转过头,架上眼镜看报纸,报纸上写八月教科座谈会的召开,这个冬天学生终于能高考了,又一个新时代将要来临。那个模样绅士的老人坐在他对面,腿上垫着包,包上叠着一沓纸,他在画画。
冥医忽然放下报纸,把眼镜摘了,他喊对面:“默苍离。”
对面也抬头看了他好一会,脸上犹疑不定,他说:“杏花?”。
冥医赶紧问:“你怎么来这里了?”
默苍离说:“来找你,你的老家在苏县。”
冥医就笑,眼睛眯成缝,隐在层峦叠嶂的皱纹里:“你到哪去啦?”
默苍离说:“很多地方,安城回不去,后来在岭南。”想了想又说,“苏县已经是第三次来了。”
冥医又说:“那个撞我的人是不是鸿信啊?”
默苍离说:“是,他也来找你。”
冥医说你知不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鸿信小时候额头给桌角磕过一个疤,还有你是个左撇子,你拿笔的手势总是跟人不一样。
冥医一直和他讲话,也没有难过,好像只是老朋友在老地方碰到,问个好,没有意外和惊心动魄的场合。此时却突然低头抹眼泪,哭得弯下腰。默苍离抱着东西坐到他旁边,拍他的手臂,像哄小孩:“不要哭了,你哭我就听不到广播。”
1977年夏天他们飞去北京,转去天津、岭南,然后一起回到苏县。
七十年代的苏县像曾经的安城,有一条长河,一条窄巷,许多雨水许多酒。从苏县下车,还要再坐一个钟头的巴士,沿着高速公路,路过成片的稻田。夜幕如绸,想到三十年前的月光,离别的夜晚和现在没什么两样——而月有阴晴人有爱憎,月光照故人,它不知人间时刻,迟来了太久。
冥医走时是在第二年的春末。墓地都选在一块,好些年前就买好了,头脚挨邻,背山面水,是个吉地。
鸿信不会让自己葬在这儿,他离开安城太多年,生命里最颀长的部分是在北方过的,安城于己只是童年记忆里灰蒙蒙的一线,扯不开太多豁口——那里草木扶疏,月光稀薄,那里船到桥头,送他远走。
老人落完葬他买了百花巷两天的套票,在百花深处里坐了两天,然后去墓地拜别。
百花巷自从变成旅游景点,凡进来得按天买票,里面的老宅子能进厅堂不能进厢房,东西只能看不能摸。鸿信弯腰从门外透过玻璃使劲儿往里瞧,师父在哪儿坐过,自己在哪儿趴过,东西在哪儿摆过,他都记得,但他被时间隔在门外,成了永久的过客。
那两天他就坐在井边上看北厢房门口那棵杏树,杏花开的时节稍稍过去了些,大开大合地抖了一地,像过期的云,云里掺着糖丝,糖丝裹着棍棍儿,吹糖人的小兄弟把铃铛清澈脆亮地摇过几层罗汉斗的山墙,年幼的他从窗子里伸出头来,阳光像糖水儿流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