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从天落回地上,又落到身旁的人,默苍离眼镜碎了,看起来滑稽却又亲近,好像终于有什么隔阂碎裂,他们又重新有了联系。
他并不指望听到回答,更像自问自答,无非念得太多,话到嘴边不得不说,图个有始有终没有遗憾而已。
冥医在腿下摸到了那把伞,像心里终于摸到一块石头,此时才觉得安全。纸伞竟还完整,只是和他们一样狼狈,伞边裂了几个不起眼的口子。他把伞撑开,遮在两人头顶,原来面上还破了点洞,稀疏的阳光从顶上见缝插针地钻进来。默苍离说别管它了,有机会再画一把。
冥医摇头,再画也不是它了,我就要这一把。再说了谁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
默苍离替他把伞合起来,拍掉灰尘,抚平表面,解下圈绳勒住松懈的伞跳。这是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冥医身心都风吹草动,觉得他有话要说,又怕他大开大合,说出要命的话来。
“我原本认为自己活不长,且战乱人命微贱,随时随地准备好死,”默苍离低头取下碎裂的眼镜,扔到一边,慢条斯理,像在说无关痛痒的事情,“我既不想你失去我,也不想自己失去你。这是苦难,也是考验。谁都难以承受,我也同样。没必要非拖拽到那样的时候。”
冥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转过头来:“我说的你明白吗。”
“明白个屁啊!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冥医勃然变色,攥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哪样的时候,嗯?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喜欢到那样的时候!”
默苍离显然没想到他会发火,一时接不住招,两个人幼稚地四目相对:“你说对了我确实有病。”
“那我是医生,你不跟我在一起还想怎样!”
衣服越攥越紧,几乎头脸相靠,默苍离不看他,只看地面:“大夫,你现在都自身难保。”
“我说你这位姓默的同志啊,”冥医放开他,抖着手指他鼻子,“要不是我喜欢你我现在就把你扔马路中间去你信不信。”
“不信,你还站得起来吗。”
“等回家,”冥医握住他的手,认命似地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回家再说,先活下去。”
默苍离像是终于妥协,闭上眼睛。他们气息相贴,伤口相贴,数得清缺口下的灰尘和弹片。那是最狼狈的时候,也是最接近彼此的时候。
这手拉住了就没有再松开。
最后还是没能和同事们一起走,辗转困顿下和所有人都失去了联系,冥医并不知他们是出了意外没有走成还是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这联系直到很多年后才有蛛丝马迹,而那时他们或是年迈或是入土,身体和记忆都钟鸣漏尽,只有感情是真实的,不会行将就木。时间推开一些又留下了一些,在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里,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潮湿阴寒的冬夜,他们的选择和苦难,软弱和真心,勇气和自由。
那时幸有三院的好友出手帮忙,但还是坎坷颠簸,九死一生,从误入难民营到被迫深夜出海,二十艘非机动木船在海上的暴风雨中颠沛求生,十八艘沉没,只有两艘生还,在马士湾上岸时撑下来的只有十几人。
几十年后再次遇到鸿信时,冥医还总颠来倒去地和他说起这些事,像那些普通的老人一样,不自知地反复复盘同样一件事情,他剔去了不堪的,只拣轻描淡写的部分,在鸿信耳边小声说:“你师父其实不会游泳。”
鸿信很给面子地表示惊讶:“安城长大的没有不会游泳的。”
“真的,他一入水就厥过去了,身上还穿着贵得要死的羊毛大衣,你不知道他有多重,我自己手脚都冻没知觉了还要抱着他把他拖上马士湾的海滩,结果上了海滩就被人用枪顶住脑袋,我粤语也很烂……”
“后来他身体就特别差,这些年总算又给我调回来了。”
默苍离这时候从外面回来,边进屋边甩一句:“讲来讲去都这些事情你是有完没完。”
冥医就缩在鸿信耳边叽咕:“你看又生气了吧。”
鸿信低头择菜不说话,门外的光灰扑扑地打在他们身上。他年幼就早慧,聪明一辈子,什么事都在心里囫囵成方圆,想一想就知苦难的深浅。他当然知道他不忍说的那些,心里全都清楚,民国二十九年冬天南方的公海上没有一盏灯,最后一只木船里剩下五个人,在马士湾上岸的只有冥医一个。他没有从海里拉住师父的手,也没能抱住他一起死里逃生,暴风雨像吃人的齿轮,命运是薄纸,所到之处摧折如土。冬天的海滩多冷,月光照着异乡人,稀薄没有温度。以前说明月总照故人来,后来滞留在海岸的那十天里,万念俱灰的日子,故人不来,人要怎么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