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快的刀。韦留衣动都没动,我能感到自己的刀尖几乎已经贴上他胸口,深青色冷光从我鼻尖划下,我听见清亮刺耳的一声,然后手里一空又一松。
价值连城的古老匕首断成两截,韦天裳左手握着一柄长刀,和我父亲的那柄极像。
他甚至都没多看我一眼。
我母亲终于大哭起来,试图站起身来拥抱住我,她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管家被这一切吓坏了,本能上前几步打算搀扶她,在迈出第三步时,他的脚踢到了自己的头。
我母亲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真的很抱歉,夫人。”韦留衣说,“但这座宅邸里,所有见过我妹妹的人必须死。哦,当然不包括您。”
而你。他看着我:“你有命了,孩子。”
因为她们都希望你活下来。
“我必须遵从我妹妹的意愿,虽然她这一辈子永远都只是违拗我。”
我呆呆看着他,任凭他捏起我手臂,捋起衣袖,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一口咬住我手腕。
“元庆恒,巴尔托洛梅奥·阿雅克肖,是吗?”
血流出来,又被他吮去,他银质的声音含糊不清,“你这一生或许会被一些人所爱,但永远会被这个世界所憎。你也许觉得孤独无关紧要,直至有一日你身边永恒孤独。”
他松石绿的瞳孔自下而上盯视着我:“孩子,从今以后,你身上有龙的印记,有生之物都会惧怕你。”
我险些要哭出来,但我没有。这令他露出一丝类似喜悦的奇异神色,松开我,他舔了一下被血染红的嘴角,从身上摘下一条黄金链子,一环一环缠住我手腕上深深齿痕。
蛇骨般的链子,黄金在鲜血浸泡下失去了光彩。韦留衣又拥抱了我一下,像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与我骨肉相连的生物。
“我会再见到你吗?”他深思地自语,“不,还是不要了吧。”
第10章 10
10
祖父自卡利亚里派来的嫡系阿雅克肖抵达的速度比任何人预想都要快,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他本人没有来,我当时还小,不懂得分辨这背后意味着什么,等我后知后觉想清楚时才明白,这意味着一切都已经毫无意义。
即便是他认定的儿子,做出这种事,又单枪匹马对上一群维奥雷拉家族的卓根提斯,最后一定也没什么挽回的必要了。
你可能会觉得这很现实,但鲜卑三姓就是这样现实,不止元家,现今改姓穆尼阔斯的穆家,改姓赫列诺斯的贺家,我们都一样。鲜卑三姓迁居欧陆的时间比韦家晚了近七十年,七十年里我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做了什么,但多数人都认为一定恶毒诡谲莫名。虽然曾经蛰居诺敏大山上千年,韦家从不是安分守己的家族,他们喜爱乱世,除了可以胡作非为,愈疯狂年代愈能令一向特立独行的他们显得不那么特别。
这些生物和真正的龙一样热衷游弋于风波,把浑浊激流搅得更乱。相比之下,顺势而行的我们偶尔会措手不及,即便移居到这片大陆已经超过一百五十年,相较故乡,仍然立足未稳,为了不至无所适从,也只好现实一点。不对自己残忍,敌人就会加倍残忍相待,过去一千多年的征伐与争斗、贵耀与潦倒中我们一次次验证这些,最后不动声色。
我父亲是祖父的长子,且是独子,因此前来收拾烂摊子的是我几位堂叔,抵达热那亚之后,他们收敛起了在卡利亚里时的活泼笑语,来宅邸里仔细看过,一丝不苟清点财产,一部分人同总督和我母亲娘家交涉、处理必要的赔偿和封口费;另一部分则负责收拢剩余不知如何定义的存在——譬如我、我父亲和我母亲。
我是说,他们俩都疯了。
父亲是在韦留衣带人走后被送回来的,有人认出了他,在一片荒僻海滩附近,那儿似乎也可以泊船和起航,但通常没有人会这样做,大片的石砬遍布滩涂,时而还有一两块高大如人形,既不好驱车也很难步行。
被送回来时他还穿着离开时的衣服,并不十分凌乱,脸上也很干净,只是那柄五尺长刀不见了。我回忆起韦天裳削断我匕首用的那柄刀,多么眼熟。这个怀疑很快就被我抛开了,不愿再想。
母亲在被斩首的管家胸腔里迸出的血从头到脚泼了一身之后,就再也没有发出声音。谁都不能碰她,甚至没有办法给她换下那身血渍模糊的石榴纹提花织锦长裙。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母亲打扮成一个真正贵妇的样子。
而我,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却没有人敢跟我说话,谁也不想担起某些责任,无论我哭泣还是尖叫,想必都很令人为难。我在他们脸上依次看过去,一个一个,平时在阿雅克肖郡,他们是很愿意争先恐后逗我笑的。最后只好我先开口,一开口就被充噎喉咙的嘶哑气声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