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上一片惊呼参差而惊恐,出乎意料,男人没有理我,他像猫一样柔软敏捷地跳上桌子,没发出半点响动,单手搭住天窗边缘,似乎毫不用力,多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去。
我差不多知道那是一种精心训练的强大武力,我父亲应该也能轻松做到,但无论如何,他这一连串动作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尾在空气中浮动的大号白色蜥蜴。
再看下去我就真正是个傻瓜了。
我拉开门飞快跑了出去,毫不顾忌把楼梯踩得山响,背后是法奈斯太太拉开门闩的响动和又惊又怒的大骂声。我一口气跑到楼下,当然不会蠢到直接冲去街上,而是果断拐进厨房,再从后窗翻了出去,顶着一只沾满鸡毛的提篮——法奈斯太太可能为了招待这位贵宾去集市大肆采购了一番——飞奔而去。
几尺宽的小巷里有人大哭大叫,西莱迪的嗓子哑了,这时他并不结巴:“大猴!大猴!”他尖叫,我不懂那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跑开了,又不是我害他从墙头摔下去,他为什么只喊我一个人。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谁。但这让我稍微感到一点无来由的歉意。
只不过当时我实在没办法停下来去看他,杂货店老板的儿子,总会有人发现他的。而那个白蜥蜴一样的男人,我没有勇气说服自己再去面对他。
跑过廊桥,我就看见了父亲的身影,他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想必比我更早发现。我没有很快跟上去,直到僻静一点的地方,父亲才抖开斗篷,由着我逃命般扑上马背,把自己从头到脚藏到他怀里。
我沉闷地说:“我很抱歉。”不需要犹豫,包含很多内容,迟归,疯闹,做出格的事,闯进陌生人房间,旁观伙伴摔断了腿。
父亲隔着斗篷摸了摸我的头:“天黑了。”
黑暗不属于我们,庆恒,或者巴尔托洛梅奥,无论哪个名字,你都要牢牢记得,我们不占有黑夜,那是另外一些生物的界域。你可以抵达,也可以游走,可以只身轻骑,也可以兼程带刀,但你不属于那里,那里也不会欢迎你。
父亲梦呓一样轻声告诫着我,似乎也在告诫他自己。
回到宅邸时,门房照例没有对我父亲裹在斗篷里拎回来的这团我多看一眼,只是带点谄媚地多了句嘴:“夫人或许在找少爷。”
父亲停住步子,解释来得很快:“夫人的贴身侍女有来询问过,是否瞧见少爷。”
“谁?”
“奥尔加,奥尔加·特隆西亚小姐。”
小姐这个称呼不是给他这样乱用的,我懒得纠正他,而父亲显然不想再提这个名字。他迅速把我拎回大屋,唤来乳母和她带领的一群侍女,再把我丢过去,任由她们像处理一只中等个儿的鳌虾一样痛快刷洗,而事情就这么完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依旧很好,并没有梦见一张雪白怔忡的脸。次日早餐有我喜欢的干酪杏仁饼,我吃了很多。那天的拉丁语课也很开心,奥尔加只字不提她曾经去打听过我,反而我先忍不住,告诉她:“我不会再乱跑了。”
奥尔加挑起一边眉毛:“所以?”
我摇摇头,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但这样不好,不对,我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
“西莱迪受伤了。”
“那是谁?”
“金棕头发的那个,一看见你就会脸红。”
“所以呢?”
“我想去看看他。”我盯着奥尔加的眼睛,确认了一个事实——她的目光比我遇见的那个白衣男人更冷漠和实质,“你能和我一起吗?”
她没有问我原因,只是催我读完今天的词汇表和课文,并建议我去探病时带一篮家里厨子新出炉的点心,至于鲜花就算了,又不能吃。
三天后,奥尔加陪我走在街上,一贯的装扮,她换上带厚重风帽的粗布袍子,脖颈上只有一根我母亲赏赐的金链,手工极其精细,每一环都坠着小巧炸珠,我有时会把采来的花朵连茎插在里面,奥尔加并不介意,新鲜艳丽花冠和她雪白冰冷脸庞挨在一起,花朵似乎失去了活力。
走在街上,我没有去找平日的伙伴,奥尔加并不问我是怎么认识这些穷孩子,任由我牵着她的手来到西莱迪家那条街。
站在杂货店门口,她瞧了一下店铺的内容,一言不发地,眼光所到之处,我完全能感觉到那种不在意,原本还坐在店堂里的男人加快脚步走过来,问她想要点什么,说话时脸上有愁容。
奥尔加回答:“我想见一下您的儿子。”一只手把盛满香甜糕饼的提篮放上柜台,木头台面仿佛都被香气炙烤得颤抖了一下。
西莱迪的父亲不是呆子,他看得出那些点心的配料有多精细昂贵,手工又有多精美,即便如此仍然不得不问:“小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