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添了重量,走得四平八稳,只有刀子似的雨水卷到她脸上,像要削去她一层皮。
走了一段路,她身上的疼痛感愈发明显,体内的内力一直在折磨着她,心脏绞碎似的疼。
她不得已停下马车,掀帘进去。
兀自坐在一旁打坐调息,两团内力还没分出个高下胜负,却把她给折磨得不成样,淅淅沥沥的冷汗从额边、从背上冒出来,冷,全身发冷。
她用尽全力,但体内却是无动于衷。
忽而有一双手紧紧握住了她。
艰难地睁眼,好不容易打开的狭窄的眼缝中,那位妇人亲切地望着她,道:“姑娘身子冷,多吃点东西。”
妇人递过来一个冷面馒头,是她从随身的包裹里面拿出来的。
唐灼芜犹豫了一瞬。
妇人把这犹豫当成怀疑,自己先掰了一块馒头咽下去,才又递给她。
其实她犹豫,只不过是她不久前才吃过,现今还不饿,不敢要这妇人的东西,毕竟人家也是要活命的,可又觉得自己若是不要,岂非是看不起他们,惹得人家心里不快。
在两相纠结中,妇人已经把馒头递过来,她便也不想那么多,吃了起来。
这冷面馒头又冷又硬,口感自然是不怎么样,入口有淡淡的甜味,但终究是难以下咽。
唐灼芜静静嚼着这一个馒头,不好吃,可她却大口大口地吃。
妇人见她如此,哀叹似的抚了抚她的发,说道:“和家里人闹矛盾了吧?赶快回去罢,莫让人家担心了。”
唐灼芜吃东西的动作凝滞了一瞬,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妇人道:“雁门关破了,我与老伴流离失所至此,想来近日都不□□宁,姑娘生得水灵,还是莫在外面晃荡。”
唐灼芜在她说话的间段里,已经嚼完了一个馒头,乍一听到这惊雷一样的消息,刚吃进去的馒头差点呕出来。
雁门关破了?!
她按下丨体内的涌动,惶急问道:“什么时候破的?”
“就在昨日。”老妇拭了一把泪,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咱家本来是酿醋的,西朝大军以来,几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雁门关民不聊生,家里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娃被刺死,女孩儿也如你一般大,被大军掳去了!”
她说着,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接连的丧子之痛,伏在老汉肩头,哭了起来。
老汉毕竟是个男人,轻拍着她,不耐道:“你没事跟人家小姑娘说这干啥?人家关心的是前线的战事,这天下谁不知道,如今镇远侯撤兵,比龟还怂,唯有他长子浴血奋战,战死沙场,才保得齐关内百姓的命啊!”
老汉这是不想自家发妻沉浸在其中,虽是不耐,但也有他的一番苦衷。
唐灼芜闻琴声知雅意,遂不再问,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西明朝与东明朝,简称东西二朝,相安无事多年,饶是上辈子,武林闹翻了天,也没见二朝有何兵戈相向之举,最起码,直到她死前,是没有看过的。
彼时的天下尚且过得去,除了拈针手横空出世,带来一点小波折外,百姓流离失所这种情况,是少有的。
她摸了摸流照,突然想到,自己不配。
她不配为人徒,更担不起别人称呼她为唐女侠这一个“侠”字。
老妇人哭完又开始仔仔细细地瞧着她:“姑娘品貌不凡,应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吧?”
唐灼芜怔了一怔,不明白她何出此言。
妇人叹道:“姑娘的衣裳料子是苏州产的青翼蝉纱,稀有且贵重,一般人家买不到的。”
她这才讷讷地反应过来,这衣裳虽是魔教众中人给她换上的,可回忆起来,平日里他们门派内弟子,穿的这是这种料子的衣裳,由此可见,他们穿戴并不俗,这青翼蝉纱,搁他们那儿,也只是寻常弟子衣袍罢了,并无甚稀奇。
她只觉得这衣裳穿着轻便,便穿上罢了,且她一直对此习以为常,并未花心思去研究这些,老妇这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一语让她觉得自己变成了被供养在深宅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姐。
还是个从来不知道银子是个什么概念,只管花的小姐。
她在心内默默鄙视了自己一番,并不答话,老妇人只当她是默认了。
又泣诉道:“我家女娃也同姑娘一般大,十几岁的女娃,多乖啊,她走了,为娘该怎么活……”
老妪一哭,老汉忙又过来劝,车内乱成一团,唐灼芜的心思夜千转百回,亦是乱成一团。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忽而道:
“老伴儿,你说我们活着出来,到底是要作甚?孩儿都没了。”
“十娘,什么都没了,有个人在,总还是能东山再起的……”
语罢,二人又开始抱头大哭。
在这哭声中,倏地插入一道狼鸣,鸣声震天,唐灼芜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掀帘探身一看:
数十条狼守在外头,群狼长嗥,其声呜咽,似还在呼唤其他的狼一起捕食。
她久久地凝视着前方,像看到了地狱的光景。
马车内老汉问道:“狼来了?”
唐灼芜道:“你们在里面待着,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她按下丨体内的痛楚,回身抄起流照就冲进雨幕中,与狼群对视,狼群随着头狼的指挥而缓慢移动着,仿佛在度量她的能力,又好似在排兵布阵,争取将她一击杀之。
头狼的腿立得笔直,精瘦,狼眼在黑魆魆的夜幕中闪着绿光。
唐灼芜直视前方,雨水顺着她苍白的面颊而下,如云的乌发散乱着,却莫名有一股桀骜的气质在里头,让狼群望而生畏。
然而她知道这畏惧只是暂时的,她不断地在心中演练各种剑法,她练熟的,没练熟的,都过了一遍。
她妄图调动内力,可是无用,那两股纠缠在一起的内力也赶到一处来捣她的乱,让她不得安宁。
何必等?最差也不过是一个死字罢了。
流照唰的一声出鞘,剑光似雷霆般破开浓重的夜色,向头狼击去,也是在那一瞬,几条灰狼朝她扑过来,她侧身躲过,但还是免不得速度慢了,一条狼已咬中她的小腿。
狼的一咬,不咬下一块肉来,是决不放开的,她果断舍肉而逃,摆脱狼的纠缠,翻身骑在马上,扬鞭一挥,马儿奋蹄向前。
她跳下骏马,拦住了追逐的群狼。
方才那一击之下,直接要了头狼的命,而那一击,也恰巧用尽她的所有力气,她已无力还击了。
只要它们一哄而上,她就必死无疑。
狼群起了一阵骚动,因为头狼的死,也因为对方的强大。
双方对峙着,谁也没有先动谁。
身后一声马儿的嘶吼,划破了天际,唐灼芜提防着前面的狼群,迅疾而又仓促地回头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几乎要窒息。
那一对老夫妇不知什么时候下了马车,被两头狼撵到地上,而马车早已跑远。
她再也没多想,提剑便上前,心口隐隐作痛。
都怪她,都怪她还不够强大,怪她还不够努力,她若是如师父一般,武艺非凡,她就能护住他们的,可是她没有。
剑尖挑破两头狼的喉管,鲜血迸裂而出,很快又被雨水冲刷去了。
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身后的狼群像是被触发,飞扑过来。
她感觉身后群狼环伺,快要把她吞入腹中。
一阵闪电在天幕中若隐若现,她闭上眼,却感觉一阵轻风过,却没有狼群过来。
有人在背后轻笑,那声音里有数不尽的心碎:“我向来不喜人得偿所愿,你让我莫要怪你,我偏要怪你。”
只听这声音,她便已知道这人是谁,自知理亏,也不敢回头去看他。
遂蹲下身去,看着这一对老夫妻。
他们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但嘴里还在嘟囔着,她侧耳细听。
老妇人忽而睁眼,看着唐灼芜,对她招手,她凑上前去。
只听她颤抖着道:“姑娘……车里还有……还有几个馒头,你吃了赶快回家去吧,这外面不好玩,别成天想着什么走江湖见见世面……外面不好玩啊……”
“你郎君来接你了,你便随他回去吧,唉,这就是我们的命,我们该葬身于此,也好……也好陪着我娃儿,姑娘不必自责……”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眼眸阖上,面容甚是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