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58)

作者:渥丹/脉脉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未曾有。”瞿元嘉答,“我昨日从杨州返京。特来拜会刺史。”

门房留他稍候,没过多久,亲自领着瞿元嘉去见费诩。不曾想一进前院,迎面而来的就是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费诩的两个女儿一个在他怀里,一个抱着他的腿,都哭得伤心欲绝,年纪稍小的那个眼看着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见此情景,瞿元嘉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费诩要回金州。他暗生诧异,旋即觉得自己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这时费诩正艰难地从小女儿的哀求和拥抱中分出神,颇有些艰难地寒暄:“我今日动身回思裕,没想到临行前还能见瞿兄一面,”

听到“金州”二字,丽质扯着嗓子大喊:“阿爷不准走!不准回思裕……阿爷不要走!”

小女孩的嗓音本来就尖细,但哭得太久,已经嘶哑了,更是可怜。瞿元嘉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妹妹,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想说的话全卡住了。

但他的到来多少开解了费诩。费诩的妻子趁机上前,把小女儿从费诩怀里撕开,哄道:“好了好了,阿爷不走了。家里来客人了,客人来了怎么走?你乖乖的,让阿爷见客人。不要让客人笑话。”

费诩的前襟湿了一大块,乍看有些滑稽,他弯下腰牵住无声哭泣的大女儿的手,将她交给妻子,才对瞿元嘉说:“儿女们太小,叫瞿兄见笑了。”

他的神情还是一如往日的沉稳,但双目微红,瞿元嘉忙回礼,神情也有些尴尬:“……是我来得实不凑巧……”

费诩摆摆手,示意他堂内就座。瞿元嘉跟他走了几步,与费家的妇孺拉开一段距离后,说:“我本是来见五郎的。但既然费刺史要远行,我还是改日再来。”

“无事。我几天前就该动身的。不想小女儿急病,委实放心不下,又耽搁了。瞿兄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不情之请。”

“不敢。刺史请说。”

“请瞿兄少坐,我这就让人去通禀五郎。稍后五郎与瞿兄相见时,不知是否可以就在此堂上。只需瞒过我的女儿一时,我悄悄动身,免得她们伤心。”

“这有何不可?”瞿元嘉立刻答应。答应后又说,“只是……事后总是要知道的。难免伤心。令家眷不与刺史同行么?”

他问完才意识到此问多余。果然,费诩解释道:“我因朝贡之事来京,现在已经是二月,再不动身,不仅耽搁田亩丈量,春耕更是等不得。但眼下翻玄池岭对妇孺们太过艰苦,还是让他们等天气暖和些,再动身。不怕瞿兄见笑,我不满周岁就没了父亲,因此落下儿女心重的毛病,对儿女们太娇惯了。”

“刺史家庭和睦美满,十分让人艳羡。如刺史不弃,尊夫人在帝京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瞿某可以禀明家母,请她出面周旋。”

“瞿兄美意,某先厚颜愧领。改日定让家内去拜望安王妃。”

这时,费诩的妻儿们也走远了,庭院安静了下来,费诩便遣人去通知程勉瞿元嘉来访的消息,约莫过了一刻钟,程勉到了。

再见到程勉,瞿元嘉呆了片刻,开口就是:“……五郎气色好了许多。”

这本是他的由衷之语,然而神情没有藏住惊讶,程勉不由一笑:“元嘉几时回来的?”

“昨日午后到的。”

二人寒暄之中,费诩离席而去。见程勉没有相送之意,瞿元嘉又等了片刻,才说:“我不知费刺史今日要出门,来得不巧。”

程勉点头:“他是一州之长,再留在帝京就要误事了。本来元月就要走,阿媛和丽质都不舍得,丽质哭得发了一场高烧,就换作子语舍不得,数次改期,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走了。”

“我动身前,京中的传闻一直是他要接任民部侍郎,王尚书年迈,致仕就在这几年间。可见传闻实不足信。”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此传言告知了程勉。

程勉却不接话。瞿元嘉借机端详了他一番,终于确信他的身体有所起色并非错觉,宽慰之余,又想起另一桩事:“费刺史此行并不携家眷。你……”

“元嘉这次来,是南下之行后,事情如愿有了转机?”在他满心搜寻合适的用词时,程勉开口了。

“谈不得转机。更罔论如愿。”瞿元嘉略一沉思,摇头。

“那你回京,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

“我迁葬了父亲,没有再留在南方的理由了。”

“你去杨州了?前后不过两个月,想来一切顺遂。”

“是。”

程勉疑惑地看着他,终是说:“元嘉,我见你气色不错,比年末告别时似乎还略结实了些。你没有去虹州?还是叶郎君人不在?”

“我先去了虹州,也见到了叶舟。我二人同去的芦城……”

他越说,程勉越是掩不住错愕之意,瞿元嘉猛地一顿,看着程勉懊恼地说:“五郎,覆水难收,皆是我咎由自取。”

…………

小年那日的登门拜访,瞿元嘉不仅带了礼品、神态恳切,更是叶舟亲口承认的“恩人”,叶府的下人只得带他再去见主人。叶舟没料到瞿元嘉居然去而复返,都不正眼看他,扬长而去,应昔日同窗、亦是崔氏的姻亲之邀,过节去了。

叶舟赴的是夜宴,次日早上回来时发现瞿元嘉不仅还在,而且下人将他奉若上宾,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亲手把礼品全扔了出去。

这逐客之意可谓十分露骨,但瞿元嘉的反应更可谓十二分厚颜——叶舟既然没有亲口说出“你滚”,瞿元嘉就默不作声地做起了叶氏的客人。这等与本性背道而驰的行径一旦做了,瞿元嘉才发现原来也没那么艰难,反观叶舟,仿佛被如此反常的瞿元嘉骇住了,竟没有驱赶他,由他住了下来。

叶氏是沅庆的名门,遭难后人丁凋落,最不缺的就是屋舍。也不缺吃,厨子的手艺不坏,瞿元嘉又不挑食,面对每天一模一样的菜色一律照单全收。上次南下时他听杜启正提过,南方的士族的庄园里,常年有一群借住的读书人,一日两餐也由这些高门供给,却不算门客,来去自由,短则一二日,最长的可以从年头住到年尾,高门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些粮食和被褥。当时他只当一桩奇谈听,不曾想几个月后,自己也有幸能亲身体验一番了。

这有吃有穿没事做的日子瞿元嘉一辈子也没过过几天,很快觉得消受不来,可是他一直见不到叶舟,也不愿意就此告辞,士族们消遣的琴棋书画也一概不通,有一天在院子里活动腿脚时,见叶府的管家在指挥下人整理庭院里枯死的花木,忍不住自告奋勇,搭了一把手。

在军中时士兵都要务农,瞿元嘉本来对植物颇有些心得,闲得久了委实憋屈,一个人恨不得做三个人的杂事。后来不仅管植物,也去照料自己和叶氏的马匹,终于觉得时间变快了些。

给叶家的马换过马掌的次日,瞿元嘉终于见到了数日间未见踪影的叶舟。对方满脸的冷淡之下,忍无可忍也呼之欲出:“瞿大人无需如此。你要是想做客,住到几时悉听尊便,但是我家中的杂事,还望你高抬贵手,不要再过问了。”

“我无事可做,又见不到你,借此打发时间。没有觉得被慢待。”

“既然已经在打发时间,早就该回京了。你我之间,事和话都尽了,除非……”叶舟自嘲一笑,“你留到现在,总不至于是想与我破镜重圆的吧?”

瞿元嘉神情一变:“……你不要这样说。”

叶舟一直面有倦色,冷笑起来,脸色尤其难看:“专程前来,三顾而去,已然感人至深。若是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走,就过犹不及了。”

“我不是专程前来。”看见叶舟的惊愕神情,瞿元嘉也一愣,忙说,“不是我不想专程来。但安王知道了我离京之意后,与我阿娘说,我想南下是为我的父亲迁墓,我……”

他越说越觉得词不达意,干脆停了下来。

叶舟神情阴沉地盯着他:“你迁葬的事办妥了?”

“我没去杨州。”

“……”叶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没去杨州?”

瞿元嘉的手心满是汗,嗓子发紧,每一个字都仿佛咬牙切齿才能吐出来:“我想来见你。你说得不错,我向你示好时,以为你是五郎,又以为多年心愿得偿,忘乎所以。但我不能为那两年的所行道歉。而自从你恢复记忆以来,我待你大错特错……不是五郎如何待我,我就如何待你。如果我不曾遇见你,我永远也不知道我如何看待五郎,更不知如何看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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