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25)

作者:渥丹/脉脉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即便有了连翘这一遭,程勉也确实觉得皇帝对自己很好,点头:“我觉得也是……可,我就是有点怕他。”

“你怕是应当。”瞿元嘉似乎是没想到程勉会这么说,“以后凡是与宫中有关的人和事,你说话做事之前,一定要多想一想。”

“想什么?”

“我要你想,你怎么问我?”

“你比我聪明得多,什么都知道。不问你,我还能问谁?”程勉理所当然地回答。

瞿元嘉又被程勉给问住了。他面色沉了沉,片刻后抛出一句:“我能管你一辈子不成?”

程勉一呆,人也不笑了:“是了……”

可这一次瞿元嘉没有宽慰他,也没再说话,仿佛平地间起了一条大河,远远地将两人隔开了。

程勉依稀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偷偷觑了好几次瞿元嘉,发现他神色并未和缓,也不敢和他再说话,自己缩到角落里去了。

瞿元嘉不再和他说话,再加上放下了一桩心事,程勉慢慢地又睡着了。睡着前他还想自己不能这么贪睡了,但还是敌不过睡意,很沉地睡了过去。睡眠中依稀觉得近旁有暖意,他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

直到被瞿元嘉摇醒,程勉才晓得自己从翠屏宫一路睡回了家门口。睡眼惺忪之下,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看清贴在眼前的五色斑斓之物是瞿元嘉袍子的下摆——这下那令人贪恋的暖意有了源头,原来是贴在瞿元嘉身侧睡的。

他赶快爬起来,这时披在身上的两件裘袍先后滚落,程勉犹豫地看了几眼瞿元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不高兴,轻声商量着问:“到家了?那元嘉……你要不要喝杯茶水再走?”

“我看看那个宫女就走。”瞿元嘉拎起程勉的狐裘,为他披好,“我不渴。”

程勉也不知道瞿元嘉是怎么了。他莫名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又不敢显露出来,更不敢反驳:“那好……你要留下来吃饭,也可以的。”

瞿元嘉终于很轻地一笑,而后正色说:“五郎,你的病急不得,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但无论记得还是记不得你们以前的事,他已经是天子,你再有恩于他,他再厚爱于你,你都不要将自己置于险境。”

“我没有……”

“人家但凡对你尽心一点,你就全无余地地回报,这实在是太险了。”

“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瞿元嘉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推开了车门。

彭磊已经在门边相迎。程勉看清他的脸色,半边身子就僵了:“……连翘送回来没有?”

“……”彭磊一时没有回答,瞥了一眼程勉身后的瞿元嘉,上前对他附耳说了两句话。

极不好的兆头在程勉心中闪过。他生怕有变故,牢牢捉住瞿元嘉的袖子:“出了什么事?元嘉……你们别瞒我。”

“她受了凉,送她看大夫去了。等看好了,再送回来。”

瞿元嘉的语气轻柔得过了份,程勉看了他一眼,猛地甩开手,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后院连翘和忍冬的住处跑。

可他又哪里跑得过瞿元嘉,还没跑出多远,整个人已然被瞿元嘉牢牢揽住了:“……五郎,别去了。”

“你……!”程勉又气又怕,也恨自己挣脱不开,他狠狠踩了瞿元嘉好几脚,但瞿元嘉的胳膊仿佛是铁水浇出来的,锁得他动不了分毫。

“忍冬!忍冬!”程勉高喊忍冬的名字,又喊连翘,可谁也没有出来,他实在无法,拧着脖子恳求身后的瞿元嘉,“元嘉……求你……你别吓我……你也别骗我……”

他急得恨不得大哭,手脚发软,要不是还有瞿元嘉抱着,恐怕已经瘫倒了。但程勉还是不肯就此罢休,一边拍打一边喊:“……她怎么了?是死是活?人怎么了!”

瞿元嘉还是说:“别去了。”

程勉越想越怕,气急败坏之中,扭头重重地咬住了瞿元嘉的手臂,可瞿元嘉始终都没有松手。

腥咸的气味在唇舌间蔓延开,程勉想不明白瞿元嘉为什么要拦住自己,同时,已经开始涣散的意识多少知道,他是拧不过瞿元嘉的了。他无计可施,也无法心甘情愿,只好再一次看向瞿元嘉,向他哀求:“……元嘉,我求你……人要是回来了,就是他们骗我,已经死了,我也得看一眼……就一眼……”

钳制他的双臂松开了。

程勉如蒙大赦,再顾不得瞿元嘉,跌跌撞撞去找连翘的下落,却摔了个五体投地。他一时觉察不到疼痛,手足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走,又被抓住了手臂。他生怕是瞿元嘉改变了主意,反手一推,不曾想下一刻全身都凌空而起,却是被抱了起来。

他的身体先是一僵,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挣扎。瞿元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别动了。我带你去看她。”

“……元嘉……”他也不知道是该愤怒还是感激,但双手已经下意识地攀住了瞿元嘉。

瞿元嘉横揽着程勉,疾步带他到了连翘的住处。还在门外时,程勉已经听见屋内传来的哭声,他不禁蜷缩起来,恨不得将整个头都埋进瞿元嘉的怀里,手也更用力地抓住了他的前襟。

这时,瞿元嘉也停了下来,声音里尽是怜悯:“五郎,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安置她,你别看了。”

“……真的活着吗?”

“嗯。”

听到这个答复,程勉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那我得去看她。”

程勉搂住瞿元嘉的脖子,慢慢地从他身上下来,扶着他在地上站稳。抹掉脸上的泪后,程勉仰头看着瞿元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害了她,我至少要看看她。”

瞿元嘉的手扶在门上:“何苦?看了徒增难受。”

程勉惨笑:“我有什么难受的?”

所有的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刚一进去连五指都很难看清楚。程勉站在门边,只能看见床边有一坐一卧的两个身影。

他之前那样害怕,走进来,恐惧反而消退了,他松开不知不觉间拉扯着瞿元嘉袖子的手,缓缓地走到床边。

上一次见到她,连翘坐在他屋里的熏炉前为他熏衣香。她说:“大人人好,穿什么都是佳风度。”

忍冬听后笑说:“我们虽然从没有在大内服侍,但一定不教大人在皇城的宫女、内官面前失色。”

程勉闭上双眼,扭开了头。

她被打断双手,绞去头发,人瘦得脱了相,整个人都变了。

忍冬不知何时起抱住了程勉的双腿,哭声闷死在袍服的深处。瞿元嘉坐到床边,检查完伤口,又探了鼻息,严峻的神色略有些缓和,对程勉说:“上过药了。性命应当无碍。”

程勉气得浑身发抖,良久从胸膛里挤出一句:“……他们……!”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哪里是他们,分明只怪自己。

被带离那间屋子时,程勉没有反抗。

像是突然被抽空了力气了,一时间,连路都不会走了。

不知道走出去多远,忍冬追了上来,跪倒在程勉脚下,求他给连翘找大夫。

程勉像是忽然从一场大梦里醒来,茫茫然四顾,最终总算想到瞿元嘉还在,刚要出声相求,瞿元嘉已经接下话:“我先送你回房。这些事不用你操心,我都会安排妥当。”

程勉忽然又想到,他不该待在这里,他得再去一次翠屏宫。

念头一起,他又一次甩开瞿元嘉的手,朝着大门的方向走。瞿元嘉又一次追上来:“五郎,你去哪里?”

程勉神情恍惚地看着瞿元嘉:“……我……我想去见……”

瞿元嘉揽住他的肩膀:“你糊涂!”

程勉被喝得不住地哆嗦,人还是稀里糊涂的。瞿元嘉惊怒交加,不顾忍冬还在场,直言道:“他要是见你这样,这宫女的命必定不保。在他心里,你和她何止云泥之别。要是知道她让你伤心至此,她还能活得了么!”

他声音不高,可每说一个字,此时听来都像是一个炸雷。程勉身子一晃,下意识地要反驳,又在看清对面人眼中的沉痛和焦急后沉默了下来。

瞿元嘉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我看过了,用的是好的接骨药,五郎,切切不要再提了。”

程勉哽咽得厉害:“是我害她……”

“人生来有贵贱之分,怪不了别人。”瞿元嘉低声回答他。言语深处,尽是说不出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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