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瞿元嘉将连翘送走了。
他没有告诉程勉连翘的去向,只承诺一定会治好她、妥善安置她的余生。为此程勉冲着瞿元嘉发了火,他深恨自己无力,连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都留不下来,眼睁睁看着她从此下落不明,也为瞿元嘉的生硬和沉默而愤怒。可瞿元嘉没有一句话的辩解,默默地等程勉发完脾气,无动于衷一般转身走了。
两人不欢而散的次日一早,安王妃派了下人来,接程勉过去小住。因为连翘的遭遇,再加上和瞿元嘉的那场龃龉,程勉落了桩心事,一口回绝了。可到了当天下午,安王妃亲自到了程府,最终还是将精神恹恹的程勉接回了王府。
安顿好程勉后,安王妃摒退了下人,说:“五郎,你要是精神还好,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程勉心想,她一定是知道了。可眼前人是自己的乳母,他对她有些天生的亲近和喜欢,还是点头答应:“您说。”
“昨天元嘉来找我,告诉了我这两天里的事。我听出他十分难过。他送走那个宫女,你不要怨恨他。”
虽然猜对了安王妃的来意,但心中的苦闷和伤怀反而更重了。程勉正色对娄氏说:“我知道元嘉不会害我,我不该和他争吵。可是……就算是一定要送走连翘,至少也告诉我下落。我将来也能去看看她。”
娄氏轻轻叹了口气,又问:“五郎中意于她?”
程勉有点犹豫地回答:“她服侍我十分用心……”
“想留下做姬妾么?”
“不不不!”程勉一惊,连声否认,“这……没有、没有!”
娄氏侧过脸,冲着他声音所在的方向缓缓摇头:“没有就好。”
要不是娄氏提及,程勉根本没往这一处想过。他不由尴尬起来,低声重复:“真的没有……”
“若只是个宫女,等你养好了病,纳几个喜欢的姬妾,都无不可。可既然陛下已经对她生了嫌恶,她就是个祸害了。”
他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连翘被称作“祸害”,内心不服气之余,更是凄凉,索性不说话,盯着娄氏头上的珠玉出神。
“五郎,你不要怪我势利自私。”娄氏久久等不到程勉的声音,无奈地笑了笑,“可你得知道,程氏一门,现在只有你一人了。”
程勉其实并不明白这又意味着什么,只见娄氏的神色十足伤感:“你们在连州共患难,你更用自己的性命助陛下登基,但陛下已经是陛下,程氏的兴衰荣辱都在他的一念之间……再不是往日的陈王了。”
“安王妃,要是我一辈子也想不起来往事,又该怎么办?这么久了,我还是一丁点往事都想不起来。无论是谁和我说什么,我都想不起来……只像、只像在听别人的事。”
他声音里不自觉流露出诸多惶恐,娄氏的语调中充满了怜爱:“那也不打紧,真要依我的心意,只希望你下半生平平安安,子孙满堂,功名利禄什么的,谁爱争就争去。”
言至于此她话风忽然一转:“闹出一场风波,还是因为家中缺乏主母,无人张罗。陆槿已然不在了,等丧期过去,你身体再好些,还是应该尽快娶妻,才算是真正安稳了。”
“娶、娶什么妻……”程勉吓了一跳,慌张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要害人。”
娄氏不以为然地一笑:“这叫什么话。五郎这般出色的儿郎,怎样的妻子都娶得。”
程勉面红耳赤,不接话不是,接话也不是。他因病久旷不假,但即便是细细回想,也不记得和女子亲近过,支吾半天,只希望能蒙混过去。偏偏娄氏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又或许是有意为之,对程勉近来的内闱之事颇有一番敲打,听到后来,程勉总算是听明白了——娄氏的言下之意,分明是以为他与忍冬有私。
他不愿在这件事上多生事端,稍作迟疑后,到底没再吭声,竟是默认了,总算是将娄氏的关心应付过去。等娄氏离开后,程勉松开绷了不知道多久的那根弦,一阵空虚的疲乏立刻泛上全身,他不知道接下来又有什么安排,只想着反正现在没人来给他下指令,不如打个盹再说。
刚走到内室,门外忽然有了动静。程勉以为是娄氏去而复返,赶快将脱了一半的外袍又穿好,走出去想一探究竟。大出他意料之外的是,走在最前面的是娄氏贴身的侍女,其后是两个年纪稍小的侍女,抬着衣箱和杂物,而走在队列最后的,是满脸惊讶不安的忍冬。
程勉尚未作声,娄氏的贴身侍女先笑着见礼:“程大人,王妃令奴婢们将忍冬的衣物移来大人这里,方便服侍大人。”
程勉不由哑然,飞快地打量一眼贴门而立的忍冬,两个一打照面,忍冬便迅速别开了视线,贴在门边低头站住了。
他万万没想到娄氏会如此安排,不由自主闹了个大红脸。幸好是屋子里温暖如春,其余下人一时半刻都没太留意,安置好忍冬的杂物后,就将两人单独留在了室内。独处的两个人很久都没有打破尴尬的寂静,程勉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该自己说点什么,咬咬牙,朝着一直杵在门口的忍冬走近了两步,低声说:“这……是我不好。”
自连翘被送走,忍冬日渐消瘦,本就十分地憔悴可怜,眼下室内光影暗淡,看来更是十二分的娇弱无助。听到程勉的声音,她怯怯抬眼一望,又垂下目光,跪倒在地:“大人喜爱奴婢,奴婢欢喜还来不及,大人又何来此言呢?”
可就算程勉再愚钝,也实在无法从忍冬的语调中听出一丁点的“欢喜”。他愈发感到抱歉和尴尬,连连咳嗽了好几声,又斟酌着说:“安王妃问我许多事情,我答不上来,稀里糊涂一气乱答应,牵连你了……我,我没那个意思。”
他越说,脸越红,最后连正眼看忍冬也不敢了。说完话后余光瞥见忍冬还跪着不动,越发有些着急,想拉她起来,手伸出一半,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忍冬始终木然地跪坐在一角,仿佛个聋哑之人,程勉数次欲言又止,如此再三,一句话死死地噎在嘴边,反倒是夺门而逃,一刻也不敢和忍冬同室而处了。
慌不择路的结果就是在偌大的安王府里彻底迷了路。程勉生怕问路后会被安王府的下人送回房,只能硬着头皮在安王府乱逛。也亏得他是王府的贵客,一路上虽然碰见不少人,但始终无人拦他,好像他也是王府的主人一般。
穿过无数条仿佛没有个尽头的长廊后,程勉停住了脚步——不知不觉之间,他走到了传说中能行船的安王府的湖边。望着湖面,程勉低声道:“原来是真的……”
湖面早已结冰,黄昏的日光沉甸甸地落在冰面上,洒开一片暧昧、混沌的光。一只精美的画舫孤零零地停在岸边那萧瑟的枯荷深处,被渊冰困得寸步难行。
眼前所见不知为何让程勉看得着了迷,又一次不知道今夕何夕起来。他怔怔在岸上看了许久,又猛地醒了神,忽然生出了上船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旦萌芽,很快变得难以抑制,仿佛是一件非做不可的要事,而且一定立刻就要去做。见近处没有下人的身影,程勉紧了紧袍子,在廊下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决定先上石桥,从冰面蹚到船上。
主意打定后他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也不烦躁了,三步并两步,小心翼翼地踩着被冻得硬邦邦的泥土走到湖岸边的石桥上。深冬季节,湖上的桥人迹罕至,桥面难免湿滑,走得艰难,好在程勉专心致志,每一步极其缓慢稳当,用不了多久,就有惊无险地来到了画舫的跟前。
程勉吁出一口长气,直起腰板,顺理成章地跨过桥面。
“程勉!你做得什么好事!给我站住!不许上冰!”
瞿元嘉惊怒交加的声音响起的瞬间,程勉正好站上了湖面。
第10章 一心处两端
瞿元嘉站在岸边,冷着脸朝程勉递出自己的手。
程勉却没动,视线犹犹豫豫地在画舫和瞿元嘉之间转了好几圈,说:“冰厚。”
瞿元嘉皱眉:“水深。快上来。”
程勉也皱眉:“你好好说。做什么这么凶。”
见程勉一本正经,瞿元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但看见程勉梗着脖子站在冰上一动不动,只能硬生生咽下那股急火:“你先上来。冻疮还没好全,又不怕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