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元嘉的头发生得好,额发尤其浓密,他指完以后,程勉定睛看了许久,终于看见右额上方有一道很长的伤疤,一直蜿蜒到头发深处,亏得他发色乌黑肤色也深,这才不算刺眼。
时隔已久,可看着这道疤痕,不难想象当时的伤口是何等惨况。程勉总归是想不起旧事了,看清之后心口还是重重一沉:“……好重的手。”
瞿元嘉不肯再提旧事,而是对程勉说:“待你见到陛下,不要急着求情,若他责怪连翘泄露宫禁机密,你也不要争辩,切切不要揽罪。你要是一味地维护她,她的性命反而悬了。”
程勉有些迷惑,可既然瞿元嘉这么说,他便十分信任,点头道:“好,我先不求情……元嘉,我上次进宫,陛下说,我要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都可以找他。”
“他这么对你说的?”问归问,瞿元嘉的神色并不惊讶。
“嗯。原话我不记得了,大意就是这个。但你放心,我知道的,天底下只能别人领皇帝的恩典,从没有让皇帝欠情的。就算我过去救了他,我肯定也是心甘情愿。”程勉甚至还笑了出来。
不过这个笑容很短暂,程勉再一次拉开车帘,望着沉沉暮色,喃喃低语:“……老天有眼,保佑连翘没事。”
到了翠屏宫外,瞿元嘉示意程勉先待在车里,由他本人去求见、周旋。有了下午碰的那个大钉子,程勉晓得瞿元嘉比自己能干得多,就乖乖答应了,坐在车里等他的消息。瞿元嘉下车前,问了程勉一句:“天已经黑了,要是陛下不巧又回去了,你打算怎么办?”
程勉知道这其实是在问“如果陛下不肯见你怎么办”。认真想了想,他告诉瞿元嘉:“那我等着。如果连翘有错,我的错就更大了,该罚我。”
瞿元嘉叹气:“你这个傻子。皇帝如果不想见的人,永远都可以不见。不然何来天威难测,又为何说天恩浩荡?五郎,你须答应我,如果今晚陛下还是不肯见你,我们就回去,回京再想办法,你不可在此干耗。”
程勉起先不肯答应,但他不吭声,瞿元嘉也不肯下车。程勉只好说:“那你好好说,要是陛下真的生气,我……我……我都听你的。”
他答应得十分勉强,毫不掩饰面上的沮丧和不情愿。可瞿元嘉还没下车,拱卫翠屏宫的禁卫已经先朝他们走来了:“何人在宫禁前徘徊?”
程勉下意识地要接话,可瞿元嘉按住了他,替他答话:“臣太康郡公程勉,有急事求见陛下,烦劳通传冯阿翁。”
听到程勉的名字,车外之人的脚步声停住了:“原来是程大人。某这就去通禀。”
没想到这一次会这般顺利,和下午的景况简直是天差地别。程勉许久都不可置信:“这是……能见到陛下的意思?”
“未必。但至少会报与冯童知道。”
“元嘉,还是你有本事。不像我,一点用处都没有。”
瞿元嘉摇头:“我哪里有什么本事。”
“这叫什么话!下午在宫门外,你不就问到了陛下的下落么?”程勉反驳。
“那也不是我的本事。”瞿元嘉平静地说,见程勉面露不信之意,补充道,“权势之力罢了。”
禁卫去了好一阵子没有消息,程勉等得着急,下车看了好几次,可宫门始终紧闭,看不出一点端倪。
一直等到都有了睡意,忽然,紧闭的宫门有了一丝缝隙,三五个人影从门内走了出来。
程勉的睡意顿时烟消云散,他瞪大双眼,想看清楚来人是谁。随着人影渐渐朝他们走近,为首二人手中的灯笼照亮了居中者的面容——程勉刚提起来的心总算能有了一刻的安稳,他转头对瞿元嘉说:“冯童来了!”
喊完又要下车,瞿元嘉重重扯住程勉的手:“你动什么,等他走到跟前来。”
冯童脚步极快,就是瞿元嘉这一句话的工夫里,他的声音已经在车外响起:“奴婢接到传报,听说程大人要见陛下?”
程勉又看了一眼瞿元嘉,在后者目光的示意下换上了庄重的语调:“是。我有急事求见陛下,还请你通传。”
“时辰已晚,陛下刚刚就寝……”冯童语气一转,“可是听说程大人求见,又起身了,还命奴婢迎接大人。”
隔着车门,程勉看不到冯童的神情,光听语气,还是十分庄重。程勉想到即将见到皇帝,对冯童之前的隐瞒也没那么恼火,他当即推开车门:“那就请你带路吧。”
冯童正好就站在车门外,一见车内不止程勉一人,笑了一笑:“原来瞿大人也在。瞿大人也要面圣么?”
瞿元嘉含笑与之寒暄:“程大人不认得来翠屏宫的路,我陪他一程。现在既然有冯阿翁亲自迎他,我就在宫外等吧。”
“守卫不曾告诉奴婢瞿大人也在。奴婢就没有禀告陛下。不过山里寒气重,既然瞿大人也来了,不如一并进宫,偏殿内烤烤火也好。”
瞿元嘉并不推辞,和程勉一道跟着冯童进了宫门,又很快地被引到了不同的方向上。和瞿元嘉分开时程勉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只说了一句:“你等等我,我见过陛下立刻来找你。”
瞿元嘉冲他点头:“来都来了,再大的事,都慢慢说。”
两人分开之后,程勉再没和冯童说话。看着冯童的背影,程勉好一会儿才想起其实半天前还见过这个人,道别时还彼此客客气气的,谁会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他不由得恍惚,差点撞上了冯童的后背。冯童反手扶住他:“程大人,陛下在殿内等大人。大人上殿吧。”
煌煌灯烛之下,皇帝的神色仿佛格外地高深莫测。程勉起身时悄悄打量了一眼,不敢多看,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足尖,只等皇帝发话。
皇帝的语气十分轻柔:“明明是你要见我,怎么不说话?”
程勉暗自打了个寒颤,用力掐了一下手心,说:“陛下,臣是来向陛下认罪的。”
刚说话,程勉就后悔了——想了一路,还是把瞿元嘉教的给忘了。
覆水难收,他再后悔,还是说了。
皇帝对他这句话一点也不意外,先赐了座,甚至还上了茶水,这才顺着程勉的话往下说:“好好的认什么罪?”
程勉硬着头皮接话:“元日那天,我喝多了……闯祸了。”
“前半句你当晚就说了,后半句又是从何而来?”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说得不急不徐,可程勉只要一想到连翘,背上就直冒汗。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回答:“我下午到家,听家里人说,陛下赏赐给我的宫女连翘,又被宫里的内官带走了。她照顾我十分尽心,我想求陛下将她还给我。”
“程勉,你抬头,看着我。”
程勉纠结了一番,到底依言抬起了头。座上的皇帝还是十分地从容闲雅,神态平和:“她一个祸害,无事生非,你留着做什么?”
“是、是我不好……”程勉脑子里轰然一响,立刻结巴起来,“那个曲子……是我让她弹琵琶曲给我解闷的。我、我不该……”
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无话可说,又突兀地停住了。
皇帝始终看着程勉,见他不再说了,方冷冷开口:“她既然敢将偷听来的曲子弹给你听,将来必定也会将偷听来的话传给他人。这种不知深浅的奴婢,也亏得你傻乎乎跑上几十里山路,大半夜地来亲自求情。”
“陛下,我不是为她求情,但是我不知道她的生死,心里着急……她、她年纪还小,就算犯了错,也求陛下开恩,不要杀她。”
“你不想她死?”
程勉又一次伏下身,重重摇头,重复道:“求陛下开恩。”
沉默了片刻后,皇帝终于再次开口:“我让冯童去罚她,是为了你。”
程勉已经满身都是冷汗,却不得不说:“谢陛下。”
皇帝低低一笑:“言不由衷。”
“……”
“你一味心软,奴婢们还怎么会怕你?”
“……我、我不要他们怕我。”程勉维持着伏地的姿势,“陛下,她不守规矩,泄露了陛下的秘密,是她的过错,但她弹这支曲子,都是我多事,错在我好奇,如果不是我反复央求她,她绝不敢在我面前弹奏……而且我醉酒误事,出卖了她……要是我不卖弄,她也不会受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