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倒是很快告知了自己的答案:“快则明年开春,若是别驾另有安排,恐怕还要一年。”
萧曜却不信这能耗费一两年的工夫,没多想就说:“今年的除夕,我还想在易海过。”
可待他真正以陈王兼连州刺史的身份来到易海城下,再度与裴翊重逢,正是来年的立夏当日。
一年未见,无论是易海城还是裴翊颜延他们,都与记忆中无二。反而是在见到萧曜后,颜延笑说:“小郎君长高了,也结实了……马么,更是骑得好多了。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士别三日什么的,真是很有道理。”
“正是如此。”裴翊微笑的目光从萧曜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又回到已经下马的萧曜身上,笑着点点头,问,“殿下这一路还顺遂么?”
“都顺遂。随行的人多,要是都按我的节奏赶路,未免太辛苦了,在驿站住了一晚。”萧曜也回身看了一眼随行的人群,才继续回答裴翊的寒暄,“这几日陆续还有人马从正和赶来,亏得有景彦和子语在两地调停,不然还不知道要怎样手忙脚乱。”
朝廷准许更改治所的旨意送抵正和是在去年的秋末,上一次连州治所从易海内迁至正和,已经过去了上百年,不仅没有了亲历者,连当年内迁时的文书,也早在漫长的时光里被虫蛀得不成样子。即便萧曜下定了决心,更以亲王之尊力压众议,但真正着手搬迁官府,依然吃了一番苦头——连州府上下官员大多不愿离开正和,所幸在正和一方,既有程勉博闻强识、费诩精于政务,而易海又有裴翊,所以纵然不断有各种阳奉阴违,萧曜还是办成了他到连州这两年多来最重要的一件事。然而,刺史府虽然如萧曜所愿重新迁回易海,但凡事难以全美,萧曜亦在一年多的劝谏拉锯中养出了耐心学会了权衡:他将正和与长阳的日常政事交由刘杞和彭全处置,由于此二县的户口多于易海,更干脆令多数的府吏、甚至刺史府诸曹一并留在了正和,在易海的太守府内,除了倚仗县衙的官吏,起用的皆是在迁移治所这一年中拔擢的低层官吏,而萧曜自己,虽然嘴上没说,内心却拿定了主意,宁可多劳动自己,也要在各县勤加走动,决不能因为东西各县被荒漠隔绝,就心安理得地闭目塞听甚至厚此薄彼。
“子语缜密稳重,是殿后的不二之选。也多谢殿下割爱,先将五郎遣来了,解我燃眉之急。”
萧曜先是示意众人一并入城,然后才压低声音问:“他来这些天,同你们说为什么先来没有?”
“大致提了提,说是与刘别驾起了龃龉,相看两相厌,就被殿下先打发到易海来了。”
萧曜说:“他忙完治所搬迁的事情,想趁春汛未至又尚未农忙,将黑河的河道先行疏浚一番……”
说到这里,只见裴翊眼中幽光一现,萧曜一笑,停了下来。
黑河河道常年难以疏浚,根源在连州城内的豪门有意在上游截流水源,以便在春汛到来后淘取河中的玉石。几十里的河段实则各有其主,多年来,黑河沿岸约定俗成的规矩是春汛与夏汛之间各家负责各自的河段,但越到下游,河床越宽,泥沙越多,所出越少,越是没有疏浚的动力,而盘踞上游的各家本就是州内根深蒂固的世家,除了驱使奴婢,还招纳流民,广蓄家丁,寻常人不要说是下河淘玉,就连沾一沾河水都容易引来是非。自古治水,上策是先理上游,在萧曜与程勉终于能一窥其中的盘根错杂、也互相提醒过尚不是时机之后,也不曾想到,即便程勉官职加身,想一探其中的深浅,都不免落得被驱离的局面。
“……程五想做的事情,现在是做不成的。但他脾气大也是实情,还是让他先来易海,免得动气,也不要临到走了,还生事端。”又一次开口后,萧曜神情里蓦地多出几分忍俊不禁,“不过黑河的局面确实也不应该只归于刘别驾一人,积重难返罢了……相看两相厌倒是一句实话。”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裴翊听完,答道:“五郎来易海这半个月,除了和我一道安排新刺史府的各项事务,闲暇时光也都用在治理易水上。我们原以为殿下昨日会到,他昨天还专程从城外赶回来了。”
萧曜抬头看看天色,心中一动,说:“怕是还没醒。不过景彦,治水是他的志向,也是心事,可惜连州没有大河……也幸好没有。”
说完他又一笑,将话头岔开了,这时颜延说:“你们定下行程后,我总想着要送一点礼物。想来想去,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我觉得还是很合宜的。现在你也来了,等稍加安顿几天,就可以去取了。”
“还有礼物?”
“你们这也是迁居嘛,应该备上一份。你和五郎的礼物都是一样的,可没有厚此薄彼。”
在叙旧中,裴翊和颜延陪着萧曜一路走回萧曜的住处——治所西迁一事议定后,萧曜就给裴翊去信,请他妥善安置从旧刺史府中迁出的县学学童,又请他将当年自己住过的宅院买下,有他做前例,其他人也无不马首是瞻,以不扰民为第一要务,就在刺史府附近安居。
与程勉一道先行前往易海的还有元双。萧曜一进院门,早一步接到消息的元双已经在屋檐下等候。
治所更改涉及的大小事项何止千百,深陷其中久了,萧曜动身前始终没有任何即将在易海安居的实感,直到见到一众故人、又回到了熟悉的院落后,一切因“回乡”而生的轻松和愉悦,忽然降临了。
裴翊他们还要与同行抵达的官吏交接公务,将萧曜送到后,连口茶水也顾不上喝,很快就离开了。再无外人后,萧曜立刻就问元双:“你怎么瘦得这么厉害,病了?”
元双没想到萧曜见面第一句问的是这个,愣了愣才笑道:“天气热,吃不下什么东西。不打紧。我们原以为殿下昨日到,一直等到夜里……路途上都顺利吧?”
萧曜又向元双解释了一遍放缓行程的缘由,然后简单吃了点东西,沐浴更衣完毕,才说要去见程勉。不料元双听完,居然惊讶地问:“五郎没有与裴县令一道迎接殿下么?”
萧曜益发觉得元双心不在焉,担心地看了她好几眼,还是笑着说:“要是他也去了,就和我一道回来了。”
元双恍然大悟般的点头:“是了……我真是热糊涂了。五郎去荡云山好几天了,昨天中午赶回来的。还与裴县令一起去城外等了殿下。”
“你脸色发白,不像怕热。找大夫来看一看吧……来易海这些天,他肯定老毛病又犯了,你装个点心匣子给我。等他醒了,我们一道回来吃晚饭。”
萧曜本不在意程勉没去接他,又吩咐冯童给裴翊和颜延送信,邀他们一起来吃个便饭,待一切都安排好,才不紧不慢地出了门。
程勉也住在当年的旧址,又为了安顿燕来一家,将隔壁的宅子也租下了,只是燕来家新近添丁,暂时还留在正和,萧曜敲不开门,更是笃定程勉没起,直接拿钥匙从后院进了门,只见院子里早已搭起了凉棚,门窗大开,简直像是在度酷暑。
萧曜放轻手脚进了室内,香炉里的冰片龙脑尚未燃尽,满屋都是清凉气息,饶是如此,程勉还是睡得额角鼻尖都在沁汗。萧曜顺手拿起榻边的便扇,一边扇风,一边等他醒来。
感觉到凉风后,程勉翻了个身,朝风的源头贴近了些,眼皮轻轻颤动,就是不愿意睁开眼。萧曜早已熟悉了程勉的作息,伏下身凑到他耳旁轻声说:“日上三竿了,你不去接我,躲在屋子里睡觉。”
听到有声音,程勉下意识地要去扯毯子,又耐不住热,只包了半张脸,萧曜顺势亲一下程勉的嘴角,程勉被他的呼吸声扰得鼻尖发痒,睡意朦胧地睁开眼:“……又不是没人去接你,不缺我一个。”
萧曜留意到他穿着外衣,不由勾起嘴角:“是不缺,但是怕你缺人打扇子,所以我赶快来了。打了这么久扇子,连一句好话也听不见。”
“也没有很久吧……”
程勉坐起身,要夺扇子,萧曜一让,反把人搂在怀里:“你怎么穿外衣睡觉,不热么?”
程勉没好气地说:“你松开手就不热了。我一头的汗……”
“出汗才好,这样不管再出几次汗,就只要换一次衣裳了。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