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裴翊一片好心,甚至在婉转地说和,可是萧曜实在无法将自己和程勉之事和盘托出,艰难而含糊地说:“是我错了。悔之晚矣。”
说完又心怀侥幸地抬起眼睛,几近无声地问:“可是程五说了什么?”
裴翊微笑,再次摇头:“从来没有。五郎寡言得很,大半天不说一句话,也是常事。是我妄自揣测。三郎焉知他会挂怀至今?不妨再问一问,能解开心结才好。”
终究还是不知内情。萧曜心烦意乱地想。他不愿再提起程勉,胡乱地敷衍过去了事。
次日他没像往常一般天亮就外出,先是等到了回来报讯的冯童,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元双才回来。一看她的神色,萧曜立刻想起自己少年时她彻夜无眠的情景,莫名生出了畏惧之情,反而什么也不问了。
他不问,元双则破例地先不问自答了:“……五郎已经无大碍了。我与五郎说了,天冷路滑,何况殿下这里也有许多事要搭理,我无法天天给他出门送饭……既然五郎不中意家中的厨子,奴婢就自作主张,让五郎来这边吃饭。冬日不愿早起,读书忘记辰光,这都稀松平常,可是弄到饿昏过去的地步,再年富力强,也绝不能这样随心所欲地胡闹。殿下白日都要外出,他几时想起腹饥了就几时来,无论几时,我都等他来再一起吃饭。”
听到一半,萧曜已经忍不住去看冯童。待她说完,萧曜无奈地说:“他要是真的忘记了,你也挨饿么?”
元双显然拿定了主意,坚决地说:“他再不会忘了。”
萧曜这天整个上午都没出门,元双也不问,收拾好房间后就出去了。萧曜见元双久久不回来,就支使冯童:“你去看看,元双做什么去了。”
不一会儿冯童回来复命:“布店的掌柜和伙计上门了,元双在挑料子。”
“……不可能连冬衣都没有吧?”萧曜难以置信地瞪他。
“昨夜殿下走后,我和元双替五郎收拾了屋子,也检查了衣箱……茹娘子和燕来肯定是平日间无微不至,所以五郎才这样……”冯童一顿,谨慎地挑了一个词,“不拘小节。”
惊骇之下,萧曜气得笑了:“‘不拘小节’。你这真是学富五车了。”
冯童也是无可奈何:“来连州的路上,还是错看了五郎,以为他真是事事应付自如。现在想想,恐怕还是为他收拾行囊的家人周到,竟将我们都瞒过了。今早元双和我都劝过五郎,不如搬来同住,也有人照顾……”
“自作聪明。”萧曜不悦地打断他,稍后又和缓了神色,“他不会愿意的。不要问了。”
“所以元双才做了这样的安排。”冯童小心地又看了眼萧曜的神情,轻声说,“不过如果殿下出言相邀,五郎是不会驳殿下的情面的。”
萧曜想也不想,断然说:“他既然不愿,我何必勉强?这个强要来的情面,有什么益处?你去再找个人,一日三顿给他送去,他要颠倒昼夜随他去,不要牵连元双。”
“她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敢劝的。不如殿下去劝……”
萧曜根本不接话。
冯童笑笑,又说:“找人也不难。别说三餐,五顿六顿也费不了多大的事。但这都是权宜之计。他废寝忘食,是因为不顾惜自己,归根结底,是没有值得顾全之人。元双知道他对女人心软,用的是动之以情的法子,可管得了他三餐起居,如何能更改他的脾气乃至心性?都是各自勉强。殿下不必多虑,中午时五郎肯定来了。”
冯童一语中的,离晌午还有一刻多的光景,传来了程勉请见的消息。两个人忽然又有了默契,风平浪静地坐在一起吃完了一顿饭,席间对谈自如,但也只有他们彼此知道,谁也没正视过对方一次。
至此一切回归正常:萧曜继续早出晚归,索性连晚饭都要吃完才回来;程勉也不辞辛劳,除了朝食,其他两餐都和元双一道吃。至于为什么碰不上面,惟有归结于“机缘巧合,恰好如此”了。
易海虽然因为风雪而陷入深眠的寂静中,时光从无关乎旁人的意志,一刻不停地向前奔去。到了十一月末,萧曜无意中得知,自腊月起,颜延要去盟夏关轮值,要到次年开春才回来。
盟夏关孤悬于易海正北,东西两侧均是人迹罕至的群山,再往北俱是阔野,在桑河尚未干枯时,是北方入连州的孤道。曾经的草原现已化为荒漠,盟夏关艰险依旧,却再非当日的要塞,军府回撤至易海,对关隘的值守也变成了半年一轮。萧曜刚到易海曾想过去一趟关城,但是盟夏关的气候比易海更为恶劣,对于骑术尚不精通的萧曜而言,错过了夏季,就只能等到明年春末夏初了。
听到这个消息,萧曜的第一反应是:“那除夕怎么办?”
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被问得一顿:“他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也没有家室之累。多年来都是他去的。”
萧曜听了没吭声,众人只当他舍不得颜延,劝道:“就是因为他冬天去,所以他只值四个月,其余八个月都是别人。他是胡人,也不讲究汉人这些节庆的……我们都知道三郎和他最要好,定了今日给他送行,转们挑在薛十七娘那里……”
白校尉插进话来:“今日不仅是给他送行,也要送一桩礼给你。”
萧曜的心思全落在颜延要去守关这件大事上,随口道:“给他践行,为什么要给我送礼?不必了。”
几个人挤眉弄眼一阵,还是白校尉来说了:“……薛十七娘也听说了你。知道你从正和来,身份不同……你不是火气大么,送你一件礼物,与你消消火气。”
这口气实在可疑。萧曜还是回绝:“这么冷的天,我没有火气。”
白校尉大笑:“这事不分季节,都有火的。总之你只管去,要是不喜欢,再说。”
不一会儿颜延从庞都尉处回来,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就要去赴宴。萧曜见到颜延,立刻赶过去,说:“他们说你要去盟夏关。”
颜延语态轻松地说:“忘了和你说了。过两日就走。每年都是我去。老白同你说了没有?”
萧曜被他抢过话头,咽下一口气,摇头又点头,有些疑惑地说:“说了要给你接风。还说要送我一桩礼物。”
颜延一笑:“他说话就是这样婆婆妈妈。不是礼物,送你个女郎。”
萧曜的心猛地一跳:“……不必!”
猛然拔高的声音引来旁人侧目。看到萧曜的神色后,今晚要赴宴的一干人都露出了含义微妙的笑意。颜延以为他不好意思,放低声音说:“知道你们讲究多,是处子……不过与处子行事诸多麻烦,你要是从来没有……”
“……我有!”萧曜为了不让他说下去,想也没想地堵了回去。
一说完,萧曜立刻后悔了。
可是说出去的话从来也没有可以收回去的。听他终于有了回答,颜延反而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笑说:“那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看你几次三番推三阻四,逃得比谁都快,以为是从来没有过呢!”
“我……!”
萧曜夺门要走。见他真的动气,颜延拉住他,又说:“还是说你在京城有相好,不愿意辜负她。要是两情相悦,今天就算了。明年开春,想办法接她来早日相聚,不要把自己搞得斗鸡一样,难受不说,旁人看得也难受。”
“……没有。”
颜延看起来是糊涂了:“没有相好?没有好上?若是还没好上,也容易……”
萧曜说不出话来,脸红得像是一碰就要滴出血来。他这一沉默,颜延真误会了,继续说:“连州就是这点不好。一年里没几个月路好走。你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与她同行……”
萧曜的忍耐到了极致,心里又觉得现在的自己如何可笑,在旁人眼里竟到了这样的地步。即便对方是颜延,也忍不住要喝断他:“……没有相好!去就是了。”
颜延诧异地后退一步:“……没有就没有。哪来这么大的火气,你这是要去温存,还是打架?”
“薛十七娘是吧?她不是要学琵琶么,学得怎么样了?”
咬牙切齿地说完,萧曜不等颜延作答,系上斗篷,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冲出门时他满腔忿忿然,可走着走着,莫名其妙又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颜延虽然觉得他今日着实喜怒无常,只当是少年人面皮薄,又害羞了,特意与他同行,等萧曜神态恢复平和之后,才再度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