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兵荒马乱后,结果却可谓啼笑皆非,听到诊断后,萧曜气得恨不得将程勉拎起来打一顿——居然是饿晕过去了。
他勉强还记得程勉还没醒,硬是压住了火气,将元双、冯童和程勉的仆人一起唤到室外,一口恶气没处发,语气格外生硬:“……这光天化日,倒是要把程司马饿死了。”
元双也是满脸难以置信,那仆妇被萧曜的眼神吓得不停哆嗦,东拉西扯半天,萧曜总算听明白了:这个仆妇根本不住在这里,就是每天过来给程勉烧两顿饭,或是送一些集市上买卖的熟食,每三天打扫一次屋舍,平时里,程勉等闲不让她进屋子,要不是赶上今日正好要打扫屋舍,连程勉昏过去了也发觉不了。
即便是请来的葛大夫再三声称无恙,萧曜还是绝难相信程勉这么个大活人,说起来也不痴不傻,居然能看书看得忍饥耐渴,以至于活生生地晕过去。听完其中原委,萧曜冷冷扫了一眼傻眼的元双和冯童,转身又回到了室内,此时他心中稍安,终于也有了观察室内的余裕,只见不大的屋子里各类书卷、信函乃至衣袍摊得到处都是,熏笼早已熄了,不过是因为此时人多,才不觉得冷,熏笼旁的几案上胡乱搁着空了的盘盏,萧曜皱着眉拎起茶壶,果然也是空的。
精神一旦松懈下来,他的脑子更痛了,远远指着帷幕后被喂了一碗糖水兀自安睡的程勉,萧曜压低声音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冯童:“……何以荒唐至此……你还说他少年时是个神童,这天下,原来是有不知道饥渴的神童么?”
冯童也只有苦笑的份,摇着头感慨:“……要不是今日亲见,不知五郎竟有这样的痴气。”
元双却一直没说话,等葛大夫带来的小学徒又喂了程勉一碗甜水,暂时离开他的榻边,一言不发地为他收拾起屋子来。
将这乱得不晓得如何下脚的屋子收拾完,元双坐回程勉的床前,继续和葛大夫一道守着他。萧曜隐约觉得元双生气了,只是这时无法去问,想了想,索性也坐下来,心不在焉地翻着程勉没看完的书,打算等他醒来,看他无恙再悄悄走。
没人再说话,也只有萧曜身旁还留着一盏灯,偌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浅浅的呼吸声,惟有偶尔爆出的灯花声暂时地打破此刻的宁静。
忽然,萧曜听见元双柔和的声音:“五郎醒了么?”
一点模糊的响动后,萧曜等待已久的声音终于传到了耳畔:“……冷得很。”
“五郎读书读得忘了饮食,怎么不冷?”
程勉的声音很低,嗓音亦是干哑的,可不知为什么,有点迟迟的意味,和平时大不一样:“阿娘,崇安寺冷得很。也饿。”
元双的语调登时变了,柔和得难以复加:“五郎想吃什么?”
“……想吃一枚柑子。要甜的。”
听到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异响,萧曜过了片刻,才意识到是自己起身时撞到了几案。可他并没有因此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反而更快地夺门而出,疾步走进了积雪的庭院深处。
尖锐的寒意拉回了他的意识,萧曜咬牙想,他本该去赴宴的。
转念间,更深沉的无望涌上——去了有何用?这日日夜夜间、他无休无止地将极度的疲惫施于自身,又何尝有一点用处呢?
萧曜将元双和冯童都留下看护程勉,回住处的路上临时改变主意,敲开了裴翊家的门。裴翊果然在家,正在教阿彤下棋。
对于萧曜的突然到访,裴翊颇有些意外。萧曜也知道自己久不登门,既不好意思解释,更不能在裴翊面前搪塞,就简单地说:“程五看书看得把自己饿昏了……元双和冯童都守着他,我经过你家,来看看你。”
“要不要紧?找大夫了没有?”
“嗯。已经醒了。不要紧吧。”
“在我家里也是,一读书就变了个人,没人叫他,饭是不记得吃的。”裴翊摇了摇头,“看起来老成,骨子里尽是痴气。”
萧曜无精打采地听着,不知道怎么接话,索性不说了。裴翊又问他吃过晚饭没有,见萧曜摇头,他轻轻叹口气,无奈地一笑,起身出门去了。
萧曜并不觉得饿,就是心不在焉,等意识到裴翊是去找吴伯为他安排茶饭,裴翊已经出去一阵了。
他在程勉那里连口茶水也没顾得上喝,这时终于感到渴,裴翊家他也熟悉,自力更生倒了杯茶,喝完犹不解渴,又喝了一杯,心中焦躁之意稍减后,他转过头问已经盯着他好一会儿的阿彤,没头没脑地问:“阿彤,易海有柑子没有?”
阿彤反问:“什么是柑子?”
萧曜一怔,又说:“橘子。”
这次阿彤想了好一会儿,迟疑地又问:“屈子《橘颂》里那个橘树的果实么?”
萧曜“嗯”了一声,心里已经知道了阿彤的答案。果然,阿彤摇头:“没见过。三郎,橘子是什么味道,甜的么?”
“嗯……”萧曜点头,又补充,“也有酸的。”
听说也酸,阿彤刚刚放光的眼睛又暗了。他一撇嘴,跑到萧曜身旁,盯着他又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说:“三郎近来到家里少了。三郎是忙么?”
没想到连阿彤都留意到了自己的异常,萧曜心里颇不是滋味,含糊地说:“颜延找了人教我弓箭,我要常常练习,没空常来。”
阿彤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凑到萧曜近前,又说:“三郎还是常来吧。”
萧曜被他的神情逗得终于露出了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恰好裴翊回来了,见阿彤靠在萧曜身旁,就说:“阿彤你又在耍什么心眼。”
“没有。是阿彤问我怎么不常来。”萧曜替阿彤开脱,“我说我在练弓箭鞍马,脱不开身。”
裴翊冲阿彤招招手,笑着摇头:“你当他为什么问你……阿彤,之前你荷包里的点心怎么来的?五郎同你说了什么?”
阿彤露出吃惊的神色:“……五郎怎么也同你说了!”
萧曜没想到又和程勉扯上了干系,犹在忡怔,裴翊继续对阿彤说:“他自己都不记得吃饭,却记得给你点心。这还要他告诉我么?”
阿彤被戳破心事,小脸一红,反而藏到萧曜身后,趴在他肩头,看了一眼裴翊,不情不愿地小声说:“之前他送了我好多点心和饴糖,说你来了,就去告诉他……可三郎总也不来。”
片刻后萧曜才明白过来阿彤话里的意思,错愕地扭头看他,可阿彤说完自己先害羞起来,一溜烟地跑开了。
裴翊也是大为诧异,继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三郎与五郎还在为身份之事心存芥蒂么?”
萧曜心里一沉,陡然觉得舌下发苦,片刻后轻轻摇头,后来意识到对面之人是裴翊,又飞快地点了点头:“也说不上。我可没有躲他。真的是在学箭。不信你问颜延。”
说完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又对躲在屋角的阿彤招手,对他说:“下次他来你也告诉我。我也予你点心吃。无论想吃什么,都让元双给你做。”
阿彤期期艾艾地犹豫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问:“……刚才三郎说的橘子,好不好吃?”
萧曜哑口无言。
吴伯送来了汤饼,堪堪解了萧曜的围。既然阿彤无心之下挑明了事态,裴翊索性把阿彤叫到身旁,轻声说:“阿彤,三郎和五郎起龃龉,以至于互相躲避。你不帮忙调解,还想别人的不快中分一杯羹,满脑子只有自己,这如何使得?等等去给三郎道歉,待五郎来了,我自会和他说。”
他语气温和,阿彤听完面露愧色,不大好意思地瞄向萧曜:“可是三郎一直不来。我没和五郎说过……一次也没说过。真的。”
裴翊轻轻一拍阿彤的背后:“一开始就不该答应。”
萧曜放下筷子,也说:“要说不对,也是程五不对。诱之以利……何其幼稚。”
裴翊轻声说: “三郎初到易海时问过我的许多事,五郎来后,又问了一遍。我这些天来与五郎说过的,恐怕将来还要再说。你二人有志一同,已经是极难得的事了。”
萧曜怔住了,看着裴翊。后者又说:“少年人交友,总想着要处处一致,事事同心,仿佛不如此,无以为知己。反而忘记了即便是自身,所思所想也时有变更。与人相交,志向和人品是本,其他皆为旁枝末节,不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