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步摇(9)

作者:吾无故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欧阳垠的目光落到她腰间的刀上——非常普通的刀,但欧阳垠无端知道,那可能并不普通。

“冒昧拜访。”她说。

欧阳垠冷笑一声。“你既然知道冒昧,为什么还要不请自来?”

“抱歉,”女人语气平静,“我想和欧阳堂主谈几句话。”

欧阳垠并不买账。

“笑话,你说谈就谈,那么方便?你先把名字报上,你既然有刀,父兄是谁,师承何人?”

女人的面容看不出一丝愠怒。

她沉默一会,报上名字:“且惜愁。”

欧阳垠最后一丝酒忽然醒了。

后来欧阳垠想起这一刻,他想陈鱼如果知道,一定笑死,流水刀在姑苏城里逗留了整整三天,他陈鱼查也查了三天,欧阳堂主竟然懵钝不晓,迟迟没察觉。他想于今言如果知道,应该也会冷笑起来,归川门姑苏的堂主,果真尸位素餐,毫无用处。

这时日落天暗,阴云低垂,他的刀放在一边。

“我没想到居然是流水刀!”欧阳垠笑道,做了个“请”的姿势。“我正在喝酒,不知有没有这个面子,请刀尊也喝一杯?”

“我不为喝酒而来。”

“你当然不为喝酒而来,”欧阳垠说,“可你来了我家,就是我的客人,请坐。”

且惜愁淡淡一笑。

“欧阳堂主还是先问问我的来意。”

欧阳垠笑容还在嘴边。但他心里那下意识的欣喜之情,渐渐散去了。他自嘲地想,他不是杜西洲,天下刀尊流水刀,当然不会是路过来玩的。

“我对流水刀慕名已久,可惜缘铿一面,”他叹了一声,“我一直抱憾,因为我一直很想见识见识流水刀。”

且惜愁还是淡淡一笑。“欧阳堂主最好不要见识。”

“这话的意思,”欧阳垠说,“刀尊这次来,是要找我麻烦?”

且惜愁说:“我来,只想问一件事。”

“请说。”

“你应该记得,”且惜愁说,“有一年大寒时节,桥门码头,你杀过一个同样用刀的人。”

欧阳垠思索一瞬,眼中露出一丝惊讶。

面对这个同样不动声色的女人,他忽地沉默;他或许沉默太久了,只见夕阳垂落,四处掌起灯。一名家人带着酒过来,显然打算给家主添酒,猛见到外人,吃了一惊。

欧阳垠挥手让家人退下。

“不错,”欧阳垠点头,“我记得那个人——我奉师命杀他。刀尊为了他来?”

“嗯。”

欧阳垠沉吟,笑了一声说:“那个人是条汉子,可惜不巧,他办了一件不该办的事,去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如果换个场面,他是个可以喝酒的朋友。”

且惜愁冷冷说:“可以喝酒的朋友?”

“原来刀尊认识他?”

“我认识他的妻子。”

欧阳垠不由一愕,问:“那位娘子是谁?”

且惜愁说:“她叫孟如春。”

“孟——如春?”

“你不会认识她,也不必认识。”且惜愁并不在意他的迷惑,“你只须知道,我为孟如春而来,是这个女人,向你问丈夫的下落。”

欧阳垠说:“原来如此,流水刀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是要为故人报仇?”

且惜愁摇头。

“我这位朋友已经去世,她去世前并没有嘱托我报仇,她究竟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也不能随意揣测她的心意,擅自主张。但我要弄清楚这件事,给她一个交代。”

欧阳垠一哂:“原来如此。”

他一伸手,娴熟地拿起刀,就同一生中无数次拿起刀一样。他缓缓拔出刀,凝视着雪亮刀锋。

“你大概知道,”欧阳垠微微一笑,“多年前,受师父邀请,那位与你齐名的剑者,天下剑首白云剑,曾上归川门做客,我向白云剑请教过——可我毕竟是一个用刀的人,多年来,我更想一会流水刀,我曾听另一位刀者提过,你有一招‘追洪’,又简又正、又轻又沉,如果此生没机会见识,我不会甘心。”

“我说过,你最好不要见识。”

“恕我直言,”欧阳垠说,“现在是你求我。只有我知道你想知道的事。”

且惜愁看着他。

欧阳垠的目光和她迎上。

“只要你答应,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部告诉你。”他轻轻笑了起来,“请你放心,如果死在流水刀下,我并不埋怨。”

这女人的神情仍然沉静,身姿也没有变化。

但欧阳垠知道,她一定会拔出刀。江湖传闻,天下刀尊流水刀,不是一个性格优柔寡断、会心慈手软的女人。像这样的传闻,通常不假。

第7章 江湖路远

破晓时,且惜愁望着姑苏城外萧萧寒林,而远处钟声回荡在冬季的空山中。她脚下的小径通向树林深处,那里埋葬着一个人。

一个孤身滞留已经太久的客人。

且惜愁希望孟如春此时能在这里。如果那个女人在,不知她会怎么做。

也许在多年的痛苦和等待后,她仍将流下眼泪。也或许她只是倾听着寒山寺的钟声,沉思她一生已失去的希冀、快乐和年华。

且惜愁向林中走去。

江湖太大了,行走此间的人,信奉的东西太多,有伦常,有师尊,有家学,有派别,有形形色色的道义,在这些太重要的事前面,一个人就太小了。而一个画面之外的女人,她的悲痛,就更算不了什么,太轻易便沦湮在这荒白郊外。

此前此后,无人会问一声。

杜西洲望着码头来来去去的船只和人群。

很多年前,他就是在这码头附近,撞见一位绣娘做活计,十分好手艺。他突发奇想,请那位绣娘绣了一幅手帕。

绣娘笑问:“不知哪位娘子,喜欢手帕上有个睚眦?”他笑而不语。

那个女人来作客时,看着他给的手帕也不语,过了片刻才说:“这是睚眦。”

“当然。是不是栩栩如生?”

“你认为,我很好斗?”她问道。

杜西洲忍不住微笑起来。

那是个沉默的女人,江湖上人人都说,那女人孤僻不群,难以揣摩。然而她其实是个好相处的人,杜西洲从认识她起,就没见过她发脾气,她很耐心,有时她避开一场纷争,对方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而她心情好的时候其实很多,她来拜访时,只要买一尾好鱼,她就会高兴。她高兴的时候,不拿筷子的那只手,指尖会不经意放在桌面上,轮流无声地敲击。

杜西洲经常想起那个女人。

她是一个他尊重的人,他心中十分在意这种尊重。她也是一个他所佩服的人,他知道,当她看着他时,这种佩服一样存在,所以他很满意。

她是一个不能失去的朋友。

江湖路远,失去太容易了。

杜西洲望着由北而来的船。酒铺的老掌柜这时送上酒来。

“咦,你今天又来了?”老掌柜说。

“我不能来?”

“杜先生大前天来过,前天来过,昨天也来过——怎么回事,这几天酒瘾很大啊。”

“借酒消愁,消不掉,就只好天天来了。”

老掌柜奇道:“你有什么愁,这么难消?”

杜西洲叹了口气,“人生在世,苦比甜多。”

老掌柜说:“我看,杜先生的眼睛,一刻钟里倒有一刻半钟盯着河上的船,我看不是苦多,是甜一直没来,什么时候等到了那个甜,苦也就没有了。”

杜西洲的视线从船移向他,老掌柜知道这意思是嫌他话多,放下酒摇头走了。

老掌柜四面忙了一会,忽然发现,那张桌子上酒还在,桌边的人不见了。老掌柜大奇,各处张了一阵,没有张到。偶一抬头,老掌柜见外面道路上,杜西洲微笑着徐徐经过,杜西洲当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个老头子,他身边有一个女人。

老掌柜又摇摇头,甜来了,明天的酒钱赚不到了。

来钱塘的船上,船家笑道:“原来娘子竟和陈帮主交情这么深?我要早知道,那天哪里好收你的船钱?”

“我们交情并不深。”

“娘子真是客气!”船家笑了起来,“陈帮主和他家娘子亲自送你上的船!你可知道,这些年来,值得陈帮主亲自送的人,越来越少了。你是他们的老朋友?”

且惜愁没有回答。船家见多识广,也不再问。

抬头看去,钱塘不远了。他们已经从一座繁荣的城,到了另一座繁荣的城。一样熙攘的码头,一样如织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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