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垠面对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欧阳垠只说了两个字:“难怪。”
他捡起金步摇,转身一跃离船。不一时消失于雪中。
朱青那时才发现自己流下泪来,眼泪经过下巴滴在衣服上,是红色的。她感到一股力量托着她的手臂,原来她一直抓着陈鱼,所以没有倒下。
“欧阳垠。”且惜愁说。
“欧阳垠现在是归川门姑苏的堂主。于今言执掌掌门后,就把师兄派到了姑苏。”阿无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交给且惜愁。
那是一支被削去一截的短笛。
且惜愁摸了一下断面,猜测短笛是陈钺藏在衣内,被欧阳垠最后一刀削断。
“你安葬了他?”
阿无摇头苦笑,说:“我们那时魂飞魄散,欧阳垠一走,我们也驾船逃走了。等我们定下心神,再回头来查看,已经快要天亮,恩人的遗体不在码头,我们只在雪里找到了这笛子。”
且惜愁把短笛交还阿无。
“你会去找欧阳垠?”阿无问。
“嗯。”
“你……”
“我要听听欧阳垠的说法。”
“你不信我?”
“我相信你。”
“但你还是要听听欧阳垠怎么说?”
“不错。”
“你——”阿无问,“你会为恩人报仇?”
且惜愁并不回答。
阿无笑笑,说:“我听说,欧阳垠和于今言虽然同出一门,但欧阳垠的刀法远远超过于今言。起码在姑苏城,没有一个人能胜过欧阳垠。他是个很厉害的刀客。”
且惜愁也笑了笑,说:“你不必激我。”
“欧阳垠不配用刀。”
“我不是因刀而来,”且惜愁说,“我来,是要找到陈钺,带他回去,好让他和家人一起安葬。”
阿无迟疑一下,说:“但你说,你并不认识他……”
“我确实不认识他。”且惜愁站起来,面向河水,“你刚才说得不错,人情万端,世路波折,一聚一散,人力不能左右。但曾有一个女人,执着等着那个死去的人,她一直在等,我为了那个女人。”
第6章 刀者乡程
欧阳垠又在喝酒。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喝的酒越来越多了。他知道归川门姑苏这个堂,在他手里不算蒸蒸日上,于今言对他并不满意。
他曾经给掌门写过一封信,说他打算辞去堂主,回钱塘去。于今言回信谈了一番师兄弟往日的感情,对他的要求只字不提;他于是明白,钱塘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故乡,归川门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家了。
他想过离开归川门,远走天涯。他一生的梦想只不过是成为一个用刀的人。
当初赴姑苏前,他曾去钱塘城外的南屏山,拜访过一位用刀的人。除了自己的恩师,他很少心悦诚服敬重过一位刀者。杜西洲是例外。
在杜西洲家的竹亭里,他向那位刀者请教刀法。
杜西洲一边烹茶,一边笑道:“我已经不再用刀,我的路数也和你不同,但归川刀在你手里很有意思,如果有机会,你倒可以会会一个人。”
他问:“不知前辈说的是谁?”
杜西洲说:“且惜愁。”
他一听蓦地心动,忙站起来:“流水刀不问江湖,大多数时候也不在江湖,我听说前辈和她很有交情,不知前辈能为我引荐么?”
“唔……抱歉。”
见他失望,杜西洲笑道:“你以前会过天下剑首白云剑,对叶平安来说,四海之内皆朋友,只要你的刀有意思,就能坐下畅谈一番。可流水刀不一样,她不喜欢人多,我不能自作主张,带你去见她。”
“听说她会来拜访前辈。”
“偶尔。”
“不知——”
“不知。”杜西洲笑道,“她神出鬼没,遇不遇得上,全看缘分。”
他心中大感兴趣,忘记了礼貌,问:“前辈和流水刀如果交手,能有几分胜算?”
“‘能有几分胜算’。”杜西洲重复一遍,说,“这话听起来,好像我赢面很小。”
他登时十分尴尬,正想找补些言语圆圆场面,杜西洲一笑说:“赢面不是没有,然而确实不大。我如果和她交手,她应该会用一招‘追洪’,那一招我见过几次,又简又正、又轻又沉,简直不给活路,我真的很喜欢,叶平安和她较量过一次,也拿她没有办法。”
“前辈难道没和流水刀较量过?”
“没有。”杜西洲微微一笑,说,“我既不想输给她,也不想胜过她。对我来说,她只是一个偶尔可以谈刀的朋友。”
欧阳垠笑了一声。
他很多次想起来,都很羡慕南屏山上那个人。
不光因为那个人的刀法太好——有一个可以谈刀的朋友,他以前不觉得,但现在知道,这太难得。
多年过去,欧阳垠没有再回过钱塘,也没有再去拜会过那位刀者。他其实也不想去,因为他已经开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一个用刀的人。
他可能不算是。他只是归川门的堂主。
大概一年多前,欧阳垠在堂里独自沉思彻夜,几乎下定了决心要走,但他回家,看到妻子,和几个孩子。他的妻子是严州陆家的女儿,她嫁给他,不是为了嫁给一个漂泊无定的落拓刀客的。
欧阳垠莫名觉得,可能他妻子对他也不满意。她当然也有眼睛,看得到于今言对他心存芥蒂,也看得到在他手下,姑苏这个堂的窘境。
于今言曾经和他很亲密。
欧阳垠有时想,如果当年那件事没发生,会怎么样。但他知道,这么想没有意义。
人一生中有一些日子,似乎很寻常,但那一天过后,其实变得已经太多。
欧阳垠记得那天,师父于行难把他叫到跟前,对他说:“阿垠,我要你去办一件事。”
他完全没多想,只是答应了一声。
师父看着他,半晌,忽然问:“你知道你师弟迷上了一个姑苏的□□?”
他当然知道,但被冷不防一问,不禁有点尴尬。支吾一会,笑说:“师弟逢场作戏,没什么大不了。”
于行难笑了一声。
“哦?逢场作戏——只怕这场戏,今言想要真作了。”
他笑说:“师弟不会这么糊涂。”
于行难一哂,“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知道,今言背着人,偷偷雇了一个人去姑苏。我的儿子,我不会不知道他。他怎么盘算,并不难猜——阿垠,今言的亲事很近了,我不想这事情闹大,叫整个江湖都看我归川门的笑话。”
“是,师父。”他说。
于行难说:“你去一趟姑苏,解决那个女人。总而言之,让你师弟绝了念头。”
欧阳垠不禁迟疑。
于行难看了出来,轻轻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委屈了你的刀,但这件事只有你能做,我不想让别人再知道这件事。那个今言派去的人,你最好也让他不要再说话。”
“那是无辜之人。”
“不错。”于行难说,“可惜大局着想,有些事不得不为。”
欧阳垠犹豫不决,“师弟他……”
于行难摇头,说:“人一生,会有太多岔路;有些路走错,可以回头,而有些不能。我是为今言好。今言现在恨我,可能也会怨你,但终有一天,他明白过来,将体谅你我的爱他之心,他会感激你我。”
欧阳垠沉默很久,最终低头说:“是,师父。”
师父过世多年,他不知道师弟最终有没有体谅父亲的爱子之心。但他知道,关于这件事,师弟此后再没提起过一句,他自己几次想说,都被师弟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师弟从没有谅解过他。
那个朱青,也确实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据说她嫁给陈鱼后,陈鱼对她很是敬重,甚至一些大事都会和她商量。他也想过,究竟后不后悔当初放过那两人,他说不清,但只有一点他的确觉得遗憾——可惜,她不能嫁给于今言。
世上的事啊,实在难说。
欧阳垠喝光了壶中的酒,犹豫要不要叫人再送一壶来。午后开始,天逐渐阴沉,好像要下雪了,他不喜欢姑苏的雪。
他微醺地站起来,然而顿住,摇摇晃晃的身体顷刻间变得很稳。
他微微侧耳,不语片刻。向一片梅林问道:“哪位朋友光临寒舍?”
那地方空无一人,有个瞬间,欧阳垠自己也有些疑惑,他或许喝过头了。但薄暮的寒风中,梅林小径上出现了一个人。是一个苍色布裙的女人,缓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