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惜愁听着,阿无口中那漫天大雪仿佛就在面前。她是为另一个女人在听。
阿无问:“你早就知道,他死了?”
“我没有侥幸过。”
“他是你的朋友?”
“我不认识他。”
阿无诧异,“那——”
且惜愁说:“据我所知,陈钺行走江湖多年;要把你带去一个地方,对他来说,应该不难。如果这件事千难万险,他应该也不会接。他怎么会死在这码头?”
“因为他是一个用刀的人。”
阿无仰头,望着天穹那道银钩。太多的事已经变了,但河上这月,还和那晚相同。
“娘子倒胆大,”陈钺对她笑道,“你真的想好了?”
朱青点点头。
陈钺沉吟一下,说:“你这一生,也许就系在眼下一念间,你有没有想过,一旦所托非人,你没有后路了。”
“你在劝我别去?”
“你们的事和我无关。”陈钺笑了笑,说,“我只是让娘子考虑仔细,免得将来后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朱青说。
“哦?”
“于堂主堂堂归川门掌门之子,精明能干,一向呼风唤雨,像他那样的男人,不是太容易抛下家业,跟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走的。”
陈钺惊讶地看着她。
朱青轻轻叹了口气,笑着问:“于堂主如果决定忘了我,那很容易,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了——他又为什么要遣你来送金步摇?”
陈钺不语。
朱青说:“于堂主走这一步,很可能一时意气,也可能心血来潮,可能一年半载,他就悔不当初。但他这一刻的心意实在很重,我不想辜负。”
“你赌一辈子,值得?”
“值得。”
这高大的男人看她一刻,说:“好。我们走。”
那天晚上比今夜更冷,陈钺带她到桥门码头。当时的桥门码头还不似今日船多,只见黑黢黢的深夜,四面寂然,连河上面泊的船也静悄悄并没一盏灯火。陈钺跳到河岸,取出一支短笛,吹了一段音符。
不一会,一点灯光晃动,一艘小船翩然而至。
“这是船家三鱼,”陈钺说,“他靠得住,我们乘他的船去,万一归川门有耳目,我们也好避开。”
船夫刚把船靠边,朱青只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心里本来焦虑,急忙抬头一看。她见掌船的是个寻常的码头船家,衣衫粗旧,油头滑脑,一脸坏笑,然而那张脸生得匀称,莫名不显得鄙猥。
“我当是谁,”陈鱼说,“原来是朱娘子。”
“你认识她?”陈钺问。
“姑苏城谁不知道朱娘子?”陈鱼一叹,嘻嘻笑道,“娘子去寒山寺时,我离得远远见过一次,没想到今天娘子坐了我的船。娘子真是很美啊!”
“少废话,”陈钺说,“我们这就走。”
朱青双手交缠,扭在一起。好像这样算抓住了一点东西,可以凭靠。她望着姑苏城的方向——说话间她就要离开了,这条船也不知走向何方。
她听到“噌”一声,不禁打了个寒战。
陈钺立在岸上,拔出刀来。
陈钺并不是唯一一个有刀在手的人。夜色茫茫,另一个持刀的人沉默站在码头不远之处,那人身姿笔直,夜风吹拂着头巾和衣衫。
朱青不会忘记这一刻。
“是谁!”陈钺喝道。
地上积雪很厚,那人却漫然行来。
“你又是谁?”那人淡淡地问。
陈钺笑道:“我是一个正要赶路的人。你呢?”
那人并没有去看陈钺,和陈钺手中的刀,他的目光借着船上的灯,移向朱青,停顿了一瞬。
这一瞬已经够了。
陈钺挡在船前,笑道:“朋友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就要走了,请放我们过去,来日必有报答。”
“你们可以过去,”那人语气平缓,“我只杀一个人。”
朱青跌在船上,打起战来。
陈钺并没有回头望她,只是眯起眼睛想了一想。“你要杀这个女人?——你是归川门的哪位?”
那人沉默一会,说:“欧阳垠。”
陈钺脸色微微一变,然而并没退开,说:“你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师兄弟一场,你不怕于堂主翻脸?”
那人冷冷说:“和你无关的事,你最好别问。”
陈钺笑道:“于堂主把这个女人托付给了我,怎么会与我无关?”
那人又向前走了一步。
船上陈鱼几步跳到船头,把朱青拖了进去。再抬头,欧阳垠的刀已经出鞘。灯光不够明亮,陈鱼看不太清,只见银光蛇一般游动,一阵刀声响过,两人蓦然静止,陈钺仍然站在前方。
“你要挡我,还差一点。”欧阳垠说。
陈钺不语。
“为了一个□□,你值得?”
陈钺微笑,说:“欧阳先生的归川刀果然不同凡响,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还这么威风凛凛。”
欧阳垠身形一凝,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再开口时,不知为何,欧阳垠的语气缓了一缓,“不知我师弟怎么交待你,但想来,你和他都料不到此刻,你不是来拼命的。”
“我当然不是,我要知道,就不来了。”
“你回去可以告诉我师弟,你尽力了。”欧阳垠说,“走吧。”
陈钺挥刀身侧,似笑非笑,说道:“只可惜于堂主已经把人交托给我。我想走,晚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
“陈钺。”
欧阳垠沉默一会,似乎在想这个名字。
陈钺笑道:“你没有听说过我,我只是一个用刀的人。”
“你决定不退开?”
“我说过,我是一个用刀的人。你要一个用刀的人闪一边,看着你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不瞒你说,我学艺的时候,不是这么学的,这不是我的所为。”
欧阳垠冷冷看着他。
他们一时都没动手,弦月不知何时隐入云层,天又飘起霰雪来。
陈钺死在那时。
两刀忽然再度交接,刀影纵横,漫天的雪从天幕落下,仿佛无穷无尽。
陈鱼瞪着眼睛,突见欧阳垠直起一掠,他心头涌出一股寒气,不禁眨了下眼。欧阳垠收刀手负身后,缓缓从陈钺身侧走过,向船而来。
陈钺刀仍在手中,但身躯蓦然倒下,伏扑在地。
欧阳垠已站在船头。
陈鱼心头一阵冰凉,觉得自己□□也快要湿了,只恨不得可以多生八条腿,此时跑得快些。但不知怎的,他发现自己竟然还站在原地。
“你不走开?”欧阳垠问。
陈鱼喉头一滚,咽下一口唾沫。他以为自己已经闭嘴,然而嘴竟然说道:“船是我的,我为什么要走?”
欧阳垠并不动手,两人僵持了一刻。
空气越绷越紧,陈鱼差点厥了过去。这时一个女人从船里出来,她的面颊和嘴灰白,毫无人色,但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她的容貌和身姿即便在这种关头,也显得楚楚若仙。
她把手轻轻放在陈鱼手臂。
陈鱼不禁扭头一望,她已经上前来。
女人目视欧阳垠。
欧阳垠的刀法,朱青当然一点也看不明白,也看不清;她只看到,那个想要保护她的人倒在地上。大雪纷飞,好像很快就会把那个身体覆盖起来。
朱青哆嗦了一下。
胸膛深处,有什么东西乍然碎裂了,就像瓷器掉在石砖上,不可能再挽回。她心头的温暖此时一冷,仿佛血已经热不起来。她下意识地仰起头,大喘了一口气。有道是世事一场大梦,她的梦醒了。
朱青咬紧牙关,站起来。
“求你不要杀我。”目视欧阳垠,她说。
欧阳垠冷冷看着她。
“我没有杀过手无寸铁的人,”欧阳垠说,“今日师命难违。”
“我不配你杀,”朱青笑着说,“你回去告诉于老掌门,朱青此刻死了。”
她从袖子里抖出一把匕首,那是陈鱼放在船里的渔具。她手一抬,刀尖割破面颊,从耳朵直到嘴角,鲜血登时满面。
不止陈鱼,连欧阳垠也吃了一惊。
朱青露出冷笑,带血狰狞说道:“我不再是朱青,昨天种种到今天为止,今天的事我此刻已经忘了,也不会再想起。”
她把一个小匣扔到欧阳垠脚边,一支金步摇摔了出来。
“贵掌门不管担忧什么,请他大可以放心,于堂主此后不会再看我一眼。你不必杀我,弄脏你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