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杜仲恍然笑道:“小娘子想学医?既在高门贵府,随叫医者随到,安枕无忧,何以想学医术呢?”
“若能知道自己的病理,也不会惶恐无措。”
李诏对他人素来不轻信,万事也只相信自己。人说久病成医,然她却对自己的病理一无所知。她自然心中不踏实。
方杜仲闻言微怔,晓得她学医不过是出于私心,念及她身中之毒难消,心中叹怜:“明日辰时以后,回春堂,你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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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棉夜里抱了被子到李诏的厢房,说要与她一同睡。
李诏让出了一半的位置,分给赵棉。想着从前在临安的时候,也未见过她这么粘人过。
赵棉的呼息很浅,李诏几乎快要睡着的时候,却听见她说:“诏诏姐姐,我好怕。”
李诏强撑着困意,转过身来:“睡了就好了。”
“可是睡着了我就会做慌梦。”
“嗯?”
“先是皇祖母没了,然后小阿弟也没了,娘流了好多血,我好怕娘也不在了。爹爹还在战场上,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倭寇。”赵棉躺在床上,双眼愣愣地看着床顶的罗帐,“诏诏姐姐的病也极为吓人。我忍不住不去想,夜里是谁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上。”
“这是你的梦吗?”
“像是极为真切,真的都发生了。娘在身边,我还能稍微好受一些,可是爹爹离我们太远,书信也没个几封。我好怕。”
李诏心里闷闷的,然方开口,又听赵棉道:“我晓得姐姐要说怕也无济于事,可是怎么能不怕呢?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左右不了情绪,患得患失。”
她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推己及人道:“谁都免不了害怕的。”
“姐姐也有怕的么?”赵棉将自己往被子里缩,声音被覆盖住,“姐姐怕死么?”
李诏不知如何解释。她兴许是怕的。
在几个月前方听到管中弦说的那句话时,她似觉身周之境,眼前之景不真切极了。
这是对未知的惶恐。
可久而久之,竟然亦对之接受,是觉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为何还在知瘟疫洗劫大内时胆颤,为何在推断出有人要加害于她时心惊,为何眼下自己还要学医求生呢?
她记得元望琛说她好似不怕死。
然而现在明白过来,这是伪装,是对自己对他人的伪装。
痴愚少年根本瞧不出她的虚张声势罢了。
是而念及此,李诏认清了自己的软弱匮乏,有些不甘心地“嗯”了一声,又道:“快睡吧。”
“我还不想。”赵棉有些任性地道。
“好吧,”李诏晓得自己无法用胡乱搪塞的战术去糊弄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赵棉不是李询,她应当把她当成大人来对待,“阿棉,姑父他不日定将凯旋。”
“真的吗?”
“姑父的军队本就是精锐之师,而工部与兵部所造的船与军械都已经制成,以此与海寇较量,他们唯有几艘船,又无粮草补给,力量悬殊,这一战必胜,且速战速决。”
“宋军胜了,爹就能回来么?”
“你若有什么疑虑,明儿写信给他吧。”李诏拍了拍赵棉的身上的被单,想了想道,“姑母也是,今儿方大夫不是说了么?需要长久调理,她自然能恢复。方大夫在两广不是有口皆碑的名医神医么?阿棉别自扰了。”
赵棉果真点了点头,她显然是安心一些,却又道:“诏诏姐姐也会没事么?听人说你被赵玠退婚了?悲极生怒又在太学里欺负人?”
“你哪里听来的?”李诏失笑。
“传言而已。”赵棉弯起眼睛笑了笑:“我知道姐姐不会这样的。”
第六十章 传信??? “然重症者咯血,血……
几日下来,李诏在南方呆着,颇有些乐不思蜀的意味。
只因离得临安远了一些,好似便再无烦心事一般。且做一个短暂的逃离。
在回春堂待一个上午,午后与赵棉逛集市走游步道,夜里又翻看被方杜仲与她列下的一堆医书,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
广州的花市开了,好像春天也比江南都来得更早一些。李诏没怎么离开过临安,对这般湿润暖和的气候极为惊喜。从花市回来,买了些开盛的小桃枝与兰花盆景,让人搬了些回来。再抬头看“回春堂”三个字的时候,好似春风骀荡,暖风宜畅。
回府后,李诏突然收到一封宫里的信,打开一看落款,是赵檀寄送的。
“闻岭南春已至,昨临安落雪。”李诏粗粗地看了一遍,赵檀提了许多事情,像是顾孟春与唐瑶来宫里来得频繁,赵玠不得不抽调出许多时间来陪,甚至拉着不情愿的元望琛一起,又说官家与皇后近来闹了不快等等琐事。
却没提到与她兴趣相投的高丽王子半字。
李诏是觉得有些奇怪,而翻到最后一页,赵檀显然半是催促半是调侃:“径山佛门冷清,婧娴客房已扫,花径不染尘埃。”不问她一句何时归来。
李诏笑笑取下了纸笔,算一算日子的确过了四五日,回信说了近况,也不提何日归。等风干后,打算便叫人寄送出去,而赵棉恰进了屋子,看到李诏似正要寄信,忽地记起了前几日夜里与她在榻上所言,于是想起来道:“诏诏姐姐等等我,我还没给爹爹写信讨平安呢。”
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问道:“姑母小产的事儿有告诉姑父么?”
赵棉摇了摇头:“不敢说,娘说怕讲了影响到爹爹打仗。”
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倘若告知了平南王赵遉,也无济于事。而李勺特地跑一趟,不说请人来广州,实则本就是存了请老夫人在李画棋身边陪伴照料的,因远嫁的李画棋唯有临安李府中人可依靠。
这毕竟是一件大事,为安李画棋的心,可不能动摇平南王的心。
赵棉坐在了李诏边上,沾着墨,抬着头问她:“姐姐说,我应该写些什么?要说外祖母与你来广州了么?”
“但说无妨,只是别写漏嘴了。”
“那我就写花吧,爹爹可喜欢梨花了。”赵棉也就这李诏方放下的笔,重新拿了几页纸,在纸上认认真真洋洋洒洒写了几段,用尽最后一张,挠着头苦思,还是硬着头皮把字挤在一起,添了小小的一句:“今年春来早,城中梨花似雪,美不待人,盼父早归。”
午膳后各自回屋小憩,李诏前两日将方杜仲提到的几本医书一一买了回来,读到不懂的地方做了标注,想着明日得空便去问。
大抵是事关自己,李诏便比平日在太学里更为认真。只是看书久了头也昏沉,揉了揉眼睛在府内四处走走,却听闻从李画棋屋内传来的与老夫人周氏的谈话声。
“方遭失子之痛,我本不想怪你的。”周氏的声音稳重。
“娘是觉得我有什么做错了?”李画棋言语恹恹,没了原先的生动气。
周氏似是语重心长:“胎儿一二个月的时候就应好好注意,可你还四处奔波。也不是第一次当娘的人了。”
“诏诏及笄,我自然要来的。”
“装什么糊涂?你晓得我说的不是此事。”并不是发怒的语气。
李画棋叹了口气,没与她起争执,似是服输一般道:“娘还是这般神通广大本事。”
“八月的时候,提前来临安却找了容俪?”周氏问了一句。
“早些年我虽与她生过隔阂,然金兰之谊尚在,也重新取得了联系。只是碍于那一件事,始终在心中有纠葛。我怕自己堂而皇之地去见她,反倒给府上添了不光彩。嘴碎之人何其多,爱说闲话的不少,每回拿此做文章,我心中便难受一分。觉得此事因我而起,便不想拖累他人。”李画棋旧事重提,而“那一件事”像是一根刺,扎在心头上被再度撩拨。
“木已成舟,你再不解再不快,愧疚始终无用。说什么连累他人,你虽出嫁,却依旧是我们李家人。”
李诏不敢出声,屏息听二人交谈,似是怕戳破他人难堪。
“容俪的死,我也无法完全从中摆脱,当年若她不求我帮她入宫,我没有帮她一把,就没有后来的事了。”李画棋追忆从前,感慨道,“怪时机太过凑巧,倒反显得我是城府极深的恶人了。容俪心中本就心有所属,她与官家早就认得,与元瞻就是硬凑在一块,又怎开心快活?是而我不想孩子们走这条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