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怔忡间,手一松,那装满水木桶猛地又跌落下去,就像一块巨石砸向水面,发出“呼啦”一声水响,淹盖了青芷的凌冽恶嚷。
“你怎么啦?唉——怪我!好好的提那事做甚,让我来罢。”巧月拿过晚霞手里的绳,转眼间便麻利地打好了一桶水,她四肢粗大,气力也很好。
巧月将水倒入又一盆堆积如山的脏衣物里,又自说自话,“你才来,想来是不甘心,其实在浣衣院生活,是很好的。”
好吗?晚霞环顾那些触目可及的断壁残垣,好不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对青芷姑姑的死充满了伪善的愧疚。
可是,如果青芷姑姑活着,那么遭殃的就会是她和兰卉姑姑,她感念青芷姑姑的惨死,却忘了想想自己,为什么她就该就此悄然死去呢?
晚霞不甘地望向天空里那颗北极星的方向,阳光如针尖麦芒,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她的眼。
也对,现在是白日,是见不着北极星的,但好在,她还有那枚铜钱。
在浣衣院的那段日子过得很平静,也很纯粹,唯有没日没夜的干活,仿佛那些衣裳裙袜几辈子都洗不完。
晚霞和巧月这样的身份的浣衣女婢,是最低贱的,只能洗奴婢嬷嬷们的衣物,那些贵人的衣物自然有人抢着洗,如此一来,虽免去了洗砸后一顿鞭笞杖罚,自然也没了获得那一两个赏钱的机会。
巧月一点儿都不在乎,她不是个贪心的人,她有猫儿杏花,现在还有晚霞能同她说说话,让她觉得自己活得勉强算个人,她很满足了。
时光在浆洗中流走,夏天很快到了。
“晚霞,快些!我们来打杏子。”巧月叫上一个跛脚老嬷嬷,兴高采烈地站在那颗不算高大的杏树下。
老嬷嬷用一柄长竿挑落熟透的杏子,晚霞和巧月则展开一张旧袍子,在树下左移右动,接住“呼呼”而落的黄杏,杏花在众人脚边穿巡,欢快地喵喵直叫。
晚霞好久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上一次,应该还是在漠北家中。
那一年芒种,兄长又偷钱去赌,母亲一边照看咿呀学语的小弟,一边责骂父亲无能,可父亲却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悄悄带她溜出门去。
原来父亲还记得她的生辰,父亲买了她一直嚷嚷要的兔儿糖给她,最重要的是,父亲送了她一本《论语》。
书只能看又不能吃,她不甚在意,随手一翻,便看到为政篇那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阿爹,这句何解啊?北辰又是何物?”她舔着兔儿糖问父亲。
父亲温润一笑,不给她答案,他要她从头读起,等读到那一句的时候,若还不明白,他自然讲给她听,到那时,他还给她买兔儿糖。
她甜甜一笑,和父亲打勾约定。
后来,她又成功得了兔儿糖,却对父亲关于那句话的解释一知半解。
父亲望着她年幼迷茫的眼神笑了,他告诉她,论语里包含了解开世间一切奥秘的神机,只要她肯耐下心来,就一定学有所获。
只可惜,她从不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后来,那本《论语》在流离失所的日子里不慎遗落。
后来,父亲也过世了,便再难有那样光景的芒种日了。
“嘭”地一声,一枚黄里透红的杏子忽然砸中晚霞的脑袋,砸得她眼冒金星,收了思绪。
“晚霞,你没事吧,我叫你接住的。”巧月一脸愧疚焦急。
晚霞捂住伤处,“无事,你快些去分杏子吧。”
今年那棵树收成不算好,巧月将所有杏子兜好,要去分给浣衣院的老老小小,临行前她一步三回头,匆匆完事后念着晚霞,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了。
“晚霞,你的伤可好了?”
“无碍了。”
“你看——”巧月从怀里掏出一个滚圆的大杏子,“我专程给你留的。”
晚霞接过,她知道巧月将杏子一颗不剩都分出去了,便问:“你不吃吗?”
巧月摇摇头,“我看你们吃就好。”
晚霞念及巧月平日里浇水剪枝,不辞辛劳地照顾那棵杏树,“你为何不给自己也留一个?”
“我怕不够分,我年岁小,尚可等来年,可院里有些嬷嬷却等不起了。”巧月的声音黯黯然。
晚霞似乎透过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上看见了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不管是卑弱的浣衣女,还是高贵的默嫣然,她们的心,并无二致,她们教给晚霞的,也绝不仅仅是善良。
晚霞举起那枚大杏子,调皮一笑,“那我们分着吃。”
“好!”巧月脸上的白斑也高兴得跳跃起来。
语落,两人分杏而食。
“晚霞。我听阿嬷说,在杏树下给杏子砸中,是会有福运的,你信不信?”
晚霞面上将信将疑,但她的内心深处,却开始满怀希冀,等待着那个所谓的福运到来,只可惜,这一次,她又要失望了。
因为她没等来福运,反而等来了一个噩耗。
“什么?小少爷殁了?”晚霞从跛脚嬷嬷手里端上洗好的新寿衣,心下一沉。
“千真万确,前头都在催这衣服了,你快些送去梧芳阁,快去快回,莫要逗留生事。”
晚霞往那片姹紫嫣红的芙蓉花里行去。
默政没了,默政没了……
晚霞不由自主想到默嫣然,她该当如何,他们姐弟俩多年来相依为命,感情甚笃,弟弟没了,默嫣然又该当如何。
故而晚霞始终不愿相信,直到她亲眼看到那具白布覆盖的小小尸体。
默嫣然跪在一旁沉默垂泪,那纤弱的背影像狂风乱雨后的芙蓉花,花瓣随风飘荡,经历过这场雨打风吹,凋零得毫无生气。
灵堂很简陋,也无人前来吊唁,除了默嫣然和两个丫鬟,谁还会记得那个小娃娃呢?
“四小姐……”晚霞自知逾越,可默嫣然从不会怪罪于她。
“阿政死了。”默嫣然眼神木木,声音喑哑。
晚霞把节哀顺变的场面话咽了回去,“四小姐,可否容奴婢为小少爷换衣添香。”
默嫣然施施然凝望那白布,“也好,他那么小,多个人送送他,黄泉路上,他也可少些害怕。”
晚霞不顾默嫣然丫鬟们的戒备敌视,缓缓掀开白布露出一张僵硬洁净的小脸,想来默嫣然已整理过他的遗容,若不是那黑紫的嘴唇,她会以为默政只不过安静地睡着了。
晚霞从容地替他换上洗好的寿衣,传说寿衣得过过水,沾沾阳气,才能将死者顺利引入地府。
晚霞刚添完香还未离去,汀兰苑的菡玉带两个小丫鬟恰巧来了。
“王妃娘娘丧子,亦是悲痛欲绝,特命奴婢前来帮着打理,娘娘说了,小少爷宜早日入土为安,死者已逝,还望四小姐能节哀顺变。”
默嫣然对默政之死心存疑窦,暗自推敲出了些隐隐内情,她觉得默政的死到底是和后院斗争脱不开干系,可她明白这些,也不知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是以默嫣然只闭眼落泪,菡玉碰了一鼻子灰,暗骂她不识好赖的假清高。
晚霞趁菡玉忙碌当间,悄然退出了梧芳阁,谁会有心注意到一个奴婢呢。
在这片危机四伏的花海里,晚霞感到茫然又豁然开朗,原来在这瑞王府里要杀死一位少爷,也不过用投毒如此常见的手段便可成了,可谁又会对区区五岁孩童狠下杀手呢?晚霞不去猜,亦不敢猜。
这里的芙蓉花朵朵灿烂如旧,是永恒的光彩照人,可为什么花根深处,却要隐藏着烂泥粪土那不堪的滋养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晚霞怎么也不明白。
临阵倒戈
默政的葬礼结束得匆忙又潦草,潦草得不可理喻,如此快速简易,似乎在急于掩盖什么不能被察觉的真相,又似乎在迫切完成某种宿命的任务。
当棺椁沉入陵墓,最后一捧黄土堆积在坟茔之上时,瑞王府唯一幸存的女儿默嫣然忽然释放出先前隐忍压低的阵阵哭声,她的捶胸痛呼不可避免地惊扰了千百条沉睡在哀青山下的灵魂。
“阿政!阿政!”
山麓里忽然惊飞出一只不知名的巨大鸟儿,它扑腾羽翅的“呼啦”声瞬间划破了哀青山寂静的天空。
随从们都道,瑞王府端庄闺秀的四小姐疯了,她失心疯了。
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瑞王府汀兰院的内室里,正闭目诵经的瑞王妃突然感应般地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