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那串沁凉紫玉佛珠的轻微转动声,傅婉仪嘴唇翕动,又执剪剪灭一盏烛灯。
除了灯芯处那缕婉转升腾的青烟,没人听清王妃说了什么。
“闻孝,你对那孩子宠爱有加,你夸他似你当年,如今我送他去陪你,你可欢喜?”
她说得动情,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上元灯节时的惊鸿一瞥。
她是傅府庶女,资质平平,他是当朝太子,意气风发。
他一时好心,为她赢了那场投壶射箭,又无意间看向人群里的她,他冲她一笑,那笑趁着那夜东风星雨,是那么温柔,那么隽永,让她误以为那个瞬间即是永远了,值得她用一生来纠缠来铭记。
可他本无意对她那样笑,他的笑,从来都只对一个人,即使那个人早已不在这世间,可她不服,她不服,她身上流淌着有傅氏族女天性骄矜的血液。
所以她听从姑母的话,大胆毁了他念想,也引来他的震怒,毁了自己的一生,若不是家族庇荫,恐怕她会命丧当场,而不是等来嫁给瑞王爷的那道圣旨,他不能杀傅氏之女,所以便用最残忍的方式来惩罚一个女人。
可是,那不过是一幅画像而已啊,一幅毫无生气的画像,难道竟抵不得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对他数十年的念念不忘吗?
这不公平,这一点儿都不公平,可这世上情之一事,本就难得公平。
青烟飘飘袅袅,不知该如何应对一个女人的痴心绝情。
“你说要与我永不相见,生死都不许我再扰你,即使你恨我,恼我,可你的话我也从未忘记,我知道见到我这般光景,你必定不胜欣喜,这是你能给我最大的惩罚。你,可还欢喜?”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像那盏彻底熄灭的烛。
她忽然笑起来,那乍起的阴笑声渗透狠厉,与肃穆的佛堂形成极度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要我嫁给他!他那种人不配有后!他不配……”
傅婉仪很久才平静如初,她无奈地拨动起手里的佛珠,臆想她能这样任意拨弄生命的既定轨迹。
瑞王爷的又一个儿子死了,可他并不在意,于他而言,及时行乐才是最要紧的,皇族里传宗接代的事多的是人抢着做,故而,他根本无须自寻烦恼去过分计较名分、子嗣这类问题,他不过是个草包王爷。
可他不计较,不代表孩子的母亲也不计较。
云想容懒懒地躺在软榻上听新任掌事丫鬟竹瑶汇报府里的大小事宜,怀胎数月,她的双脚浮肿,身子也十分沉重。
听闻默政死讯,云想容先是不可抑制的高兴,后又陷入无法自拔的忧虑。
青芷不日前被害,她又临盆在即,这日子颇不平静啊。
云想容念着胎儿,彼时暂不愿沾染那些尔虞我诈的肮脏手段,或许她需要一个众矢之的,一个暂且转移汀兰院注意力的牺牲品。
云想容美目里闪过一丝精光,她示意竹瑶上前,耳语吩咐。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艾草和阿胶香气,其下渐渐升浮起暗流涌动的阴谋味道。
当暖云阁丫鬟润雪奉云侧妃之命前来浣衣院时,晚霞和同日一样,正和巧月在院里洗那大筐大筐的裙襦内衬。
此地泥泞污秽,润雪嫌恶地踢翻了脚边装皂角的破烂木盒,高声唤道:“谁是晚霞,云娘娘有吩咐,晚霞去暖香阁回话。”
浣衣院鸦雀无声,连晚霞也愣了一瞬,才胡乱地擦着手,起身道:“我是。”
在浣衣院待久了,晚霞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木讷感,从心肺直蹿舌尖。
润雪小脸一扬,抬脚往外去,“还不赶紧,真是愚钝。”
晚霞与巧月有一刹那的眼神交汇,后赶忙去追润雪的脚步。
晚霞踏出浣衣院那一刻,她恍然惊醒,她又将再次卷入那王府后院内从不停歇的那场腥风血雨里,避无可避。
她恋恋不舍地回望一眼,胆大探出院墙来的杏树枝桠,叶子边缘泛起不着痕迹的枯黄色,如同她不能流露的不舍,一切都平淡无奇得刚刚好。
“快些!磨磨蹭蹭!”润雪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
晚霞加快脚步,试图找回从前那如履薄冰又滴水不漏的恭敬,“是,不知这位姑姑如何称呼?”
“什么姑姑!我叫润雪!”
暖云阁里烟雾缭绕,刚刚进行了每日例行的烧艾,云侧妃苍白美丽的面容上香汗津津,她深刻体会到,要保住有滑胎迹象的胎儿是多么不易。
晚霞依润雪之言,在暖云阁的大堂外侯着。
“喵呜——”云侧妃的爱宠“珍珠”从房梁上一跃而下。
晚霞想起杏花和巧月,不觉弯了弯嘴角。
“珍珠,你又乱跑!”竹瑶翩然而来,她抱起黑猫的动作像极了故去的青芷。
晚霞从前常送吃食来,是识得竹瑶的,竹瑶和青芷,就好比王妃娘娘跟前的菡玉和兰卉。
“竹瑶姑姑,不知云娘娘唤我前来有何吩咐?”晚霞福身。
和咄咄逼人的青芷不同,竹瑶始终面带温色,“晚霞,今儿云娘娘身体不适,不便见你,你且在暖云阁的婢子房里住下,待娘娘好转再唤你。”
晚霞心道不妙,两腿一弯跪下,“竹瑶姑姑,奴婢去浣衣院乃是王妃娘娘之命,奴婢不敢违背。”
竹瑶声色不改,“你拿王妃压我?晚霞啊晚霞,多日不见你真是迟钝了,你如何不明白远水是救不了近火的。”
“何况如今你已身在暖云阁,你认为你还回得去吗?”
竹瑶的声音温柔如刀,刀刀要人性命。
“晚霞知错,晚霞谨遵姑姑吩咐。”晚霞远离是非斗争太久了,久到已忘了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才应该是她生活的本来面目。
在暖云阁的日子异常闲静,仿若风雨欲来前深不可测的静夜,一切活物都在夜里暂且喘息,蠢蠢欲动。
晚霞无事可做,这一切都源于怀胎的云侧妃那一份超乎常人的谨小慎微,她对接触的每一件事物都深怀戒疑。
吃食,衣物,配饰,熏香,侍婢……无一不是杯弓蛇影,妄想受害的对象。
晚霞知道此刻的云侧妃就是那只惊弓之鸟,一只已落入了汀兰院密罗陷阱里的鸟儿。
忧虑让云侧妃的美娇颜日渐褪色,眉目间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担惊受怕后的憔悴和戚惶,只怕连她自己,都隐瞒不了朱颜辞镜的无奈。
“竹瑶,再多上些胭脂。”她如是吩咐。
若在平日里竹瑶定会劝阻,可今日不同,今日瑞王府会举行盛大的合欢家宴,初登大宝的新皇也会驾临。
云想容端视了很久镜中那个勉强粉黛雍容的妇人,才坐上软轿,她瞥了一眼一早就跪在屋外的小丫鬟。
“你一道来。”
晚霞脊骨激凉,冷汗爬上后背,今日得了侧妃传唤,她就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她会在宴会上见到兰卉姑姑,见到王妃娘娘,以一个背叛者的姿态,可她不能拒绝。
“是。”她叩拜而起,跟上前方那顶行得不慌不忙的轿影。
合欢家宴理所当然设在那座大名鼎鼎的酒苑里。
晚霞跟在列队最末,小步驱入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跟在人群里稀里糊涂地向瑞王爷行过礼,王爷今日难得清醒。
耳畔丝竹管弦声此起彼伏,脂粉香交织着酒香,依然浓郁得令人晕眩,晚霞垂下头,只敢注视自己脚下那方白玉砖石。
“喂,娘娘唤你前去伺候。”润雪没好气在身后踢了踢晚霞。
晚霞抬眼便看到对面一身素衣,端坐品茗的王妃娘娘,慌乱间,她把头低到最低,“是。”
晚霞硬着头皮移到云侧妃身后,她觉得口干舌燥,正对面是兰卉姑姑审视样的滚烫目光,似乎要将她如纸片的身体烫出一个洞,一个足以灰飞烟灭的洞。
晚霞低下视线,盯住王妃精美发髻上一摇一晃的金步摇,摇晃象征不安,象征一种朝不保夕的漂泊,正如她看不见暗夜里那颗北极星,也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皇上驾到——”小宦丞卿缭拖长稚嫩又高亢的尾音。
小皇帝默央下了步辇,穿过黑压压跪倒在地的人群,穿过那声声“吾皇万岁”,宫殿里烛光和珠光交相辉映,宛若白昼。
“平身吧,既是叔父家宴,不必拘礼。”小皇帝坐在大殿之上,面无表情地俯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