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故意停顿一下。
“好姑姑,您快别卖关子了,说罢……”
“她说啊——下一世她要投胎变成猫,诅咒王妃娘娘和我们这些丫鬟都变成老鼠呢,她要拆我们的骨,吃我们的肉……”
众人大骇,倒吸一口冷气,一时愤怨不止。
翠心秀眉紧蹙,“阿弥陀佛,这青芷真恶毒至极,活该她不能转世。”
“就是,我们娘娘日日念佛,功德万千,她那种狐狸精懂什么!”香雨忿忿不平。
“那可不,她也不想想,她哪来的下一世,如此恶人还妄想投胎转世,呸!”菡玉啐了一口。
此时木鱼声悄然停止,众人噤声。
兰卉从内室撩帘而出,有种春风得意的快意,温骂道:“你们在这乱嚼什么舌头,是嫌冷苑割的舌头还不够多。”
“兰卉,你快歇歇,我去王妃跟前伺候。”菡玉朝兰卉颔首微笑。
众人一哄而散,兰卉却叫住晚霞,“晚霞,此番你功不可没,王妃问你想要何赏赐?”
晚霞跪地,“兰卉姑姑言重了,为王妃娘娘尽心尽力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何德何能,能要娘娘赏赐。”
“你是如何负伤回来,如何揭示青芷险恶的用心,这些事儿,我可都跟娘娘说了,不说娘娘慧眼,连我这小小奴婢,都不得不对你——青眼相看啊。”兰卉眼底升起毫不掩饰的杀意。
晚霞心道不好,忙恭敬跪拜,“晚霞承蒙兰卉姑姑大恩,姑姑不嫌晚霞薄鄙,悉心教导,若日后晚霞有幸为王妃为姑姑尽忠,便已胜过任何赏赐。”
兰卉也不叫她起身,她静静俯视这身量不足的小丫头,比入府的时候长了些,半晌,才道:“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王妃不喜下人太过聪敏。”
“明日起,便去浣衣院吧。”
晚霞叩首,“多谢兰卉姑姑。”
这时,遥远的永明皇宫里传出一声声冗长又低沉的古钟声。
“大越皇帝驾崩了!”
邺阳城里街头巷尾的民众得到这个讯息,不管真情假意,都齐齐匍匐在地,作戚戚哀伤妆,以免一个疏忽被暗卫营的人发现,冠以乱臣贼子的无端罪名。
晚霞也随之跪下,她其实也不知自己到底在跪拜何人,一个皇帝死了,又会换上另一个皇帝,大越国不会变,邺阳城不会变,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也不会变,依旧有人活着,有人死去。
那么皇帝是谁,于她又有什么区别呢?反正明日一早太阳升起之前,她已经去浣衣院了。
只是没曾想临行前,还让她见到了那终日闭门不出的王妃娘娘。
王妃傅婉仪,当今傅太后的亲侄女,此刻她素衣灰裳,手里一刻也不停歇地转动那串名贵的檀木佛珠,她容颜寻常,却保养得很好,常日里青灯古佛的生活给她的姿容又添一分慈祥平和。
她目光却带了佛门人不该沾染的深闺幽怨,她没有跪拜,她在汀兰院的钟声里望向永明皇宫方向。
记忆里高高在上的大越帝王,记忆里那个少年的粲然一笑,记忆里一个女子的痴情痴爱,记忆里那些相遇相见,都远去了,都远去了,都远去了,像这钟声一样远,再没勇气记起了。
“啪”地一声,傅婉仪手里的檀珠线突地断了,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她脚下的青玉石阶上,似不合时宜的鸣乐叮咚,是万万不该出现在这样举国哀伤的氛围里的。
汀兰院跪了一地的丫鬟嬷嬷,无一人敢妄动抬首。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傅婉仪念了句佛。
晚霞觉得王妃娘娘的声音像钟声一样远,若她此刻敢豁出性命抬头看看,就会看到王妃娘娘那初显沧桑的面容上有一行深深,深深的泪痕,仿佛这滴泪是她用尽半生力气才流下的。
丧钟鸣了很久才悠然而止,傅婉仪也在风里站了很久,她很羸弱,连初春的风都可以八面而入,轻易风干她的心。
傅婉仪进屋后,又从那玉匣子里取出一串紫玉佛珠,手里空空荡荡,她不习惯。
内室里的玉佛观音宝相庄严,两侧的排排蜡烛不知何故,明灭不一,只有傅婉仪明白,一盏亮起的灯烛代表她的一个故人,朋友也好,敌人也罢,她都可以无一例外为他们诵经礼佛,并不是慈悲为怀,只是她太寂寞了,这不过是她在寂寞长河里玩耍消遣的游戏。
傅婉仪拾起那把金剪子,又缓缓剪灭一盏白烛,残留的光影里有泪眼和笑颜。
“闻孝,闻孝……”
猛然间,她甩开那把剪子,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
汀兰院里没有一人敢出声,没有一人敢议论端庄的王妃为何会出现那前所未有的失态哭闹,也没人敢揣测那声声悲戚欲绝的“闻孝”到底是为何人。
只有听到此处的小皇帝默央忽然眸光闪烁,“闻孝……是父皇的字。”
懿成被他一把抱住,他埋首在她的肩窝里,似一只垂死的鱼合动嘴唇,他的声音同记忆里的钟声一样悠远,“不知道哪一天朕死了,会不会有人像记得父皇那样记得朕。”
“陛下鸿福,万寿无疆。”懿成到底是没敢用这句官话来顶撞他。
皇帝有此等逆邪之说,懿成注定只能一言不发,就连她欲回抱他的手臂也僵在了空中。
许久,终究,还是放下了。
暴雨宁静
浣衣院的水真凉啊。
尽管外界新皇登基,改元黄初,已沸沸扬扬换了天地,王府深处的浣衣院仍照旧黯淡冷清。
毕竟没人愿意在这前路无光的日子里多待一刻,只要逮住机会,总是要向外爬的,除了那些本身资质不佳,容颜欠缺的。
比如正和晚霞一道儿干活的巧月,她年纪不大,容颜无奇,脸和脖子连接处还有一大块突兀白斑,也不知是不是患了阴天乐那样的奇难病症。
以至于巧月看清晚霞容貌那一瞬,她眨巴起那双尚可的眼睛,“你生得还算好看,怎会到这里来?”
晚霞停下踩洗的动作,她用被泡得发白的手掌遮挡刺眼的阳光,也对面前憨笑的丑姑娘十分戒备。
“怎么不说话?难不成又是个哑巴?”巧月更凑近一分。
晚霞久久不语,巧月便开始自说自话,“这也难怪,浣衣院一直以来都是我们些个老弱病残。”
“我叫巧月,我瞧着你干活卖力,不如以后我们搭个伴,如何?”
晚霞瞄了眼她那块白斑,想从中辨认出人心的真假善恶。
巧月捕捉到她异样的眼神,摸了摸脖颈处那块跟了她十多年的斑团,反而赧笑道:“真不好意思,可吓到你了?”
她的笑容多少有些哀情,晚霞不忍,“没有。”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这可太好啦!”巧月加快了踩洗的动作,溅起阵阵水花,“那以后就有人陪我说话啦!”
有一滴水溅上晚霞的鼻尖,她嘴唇轻启,“我叫晚霞。”
“晚……霞……”巧月重复这两个字,又朗声笑道:“这名字可真好听,就像你人一样好看。”
晚霞此番被赞得不大好意思,倒是不解巧月是真的没心眼还是心思深沉。
晚霞不喜与人多言,专心手上的活计,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巧月,除了避开那些巧月不该知晓的秘事。
“你听说了没,府里又有人投井了。”巧月神秘兮兮。
晚霞刚把桶丢到井里,粗糙的井绳从她手里“唰唰”而落,瞬间便到底了,她忽然很害怕。
她缓缓拉动井绳,探头从那圆形水井口往下看,她以为会从中看到青芷不安的亡魂,却没想看到了自己那破碎又晃动的倒影,还有陌生而恐惧的神色。
“喵呜——”打断了二人的交谈。
一只灰黑花猫正在不远处树干上拱背伸了个长长懒腰。
“那是我捡来的猫,我叫它杏花,因为它老爱在那颗杏树上睡觉。”巧月指着那团灰黑,朝晚霞笑。
“你别看它总睡觉,它可厉害了,之前浣衣院鼠患甚多,老鼠还会半夜爬床咬人呢,现在都被杏花吃光了。”
巧月像在炫耀一件珍宝,晚霞却惴惴不安,猫鼠之言不免让她想起青芷临死前的诅咒。
晚霞手心低伏着滑腻发黑的井沿青苔,她又往井里看去,青芷尖厉的嗓音好似在这狭窄的井道里久久幽荡。
“我诅咒你们!下一世我转世为猫,尔等为鼠!拆骨吃肉,我要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