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嫣然瞟了一眼在地上伏首不动的晚霞,抱住那个小小身影,“姐姐是如何教你的,君子敏言慎行,至于小人耳语诽谤,思其藏德,余者不予理会。”
“我们阿政……要做磊磊君子对不对?”她摸着默政的脑袋。
默政不过五岁,此刻却也似懂非懂点点头,转而又恢复童真微笑,“阿政明白,姐姐莫要伤心,阿政陪你去荡秋千。”
默嫣然颔首而笑,又对晚霞温婉细语,“小奴才,你来,来为我们扶秋千。”
晚霞艳羡于默嫣然举手投足间的知书识礼,又讶异于她毫不虚假的善良,偌大的瑞王府,既有冷苑那样的人间炼狱,也有像默嫣然这样的女子,院内姹紫嫣红无不争奇斗艳,她却只做路旁那朵清丽芙蓉。
“是。”
晚霞立于两人身侧,看那秋千往高处荡去,她听到“呼呼”风声,也听到默嫣然揽过默政,手腕玉镯相碰的叮铃声。
那姐弟俩愈荡愈高,小默政的欢笑声也愈发嘹亮,晚霞心底却陡然生出怜意,她觉得他们要乘风去了,去到某处不知名的,遥远又渺茫的净土。
多年后某个暴雨后的清晨,懿成在床榻之上凝视默央那张俊美的睡脸,她想,默央嗜杀又暴戾,幼稚又薄情,自己为何独独忍受他呢?
很久她才想通,或许不仅仅是简单的忍受,还有一种莫名的情愫,这情愫或许恰好就萌生于这个天朗气清的午后,萌生于秋千上并肩而坐的亲密姐弟俩,萌生于她对默嫣然的一举一动都刻意的模仿。
下手为强
“青芷姑姑,王妃娘娘挂念云娘娘安康,特命奴婢送来茯苓阿胶汤。”晚霞端端正正跪在暖云阁大堂前,食案举过头顶。
青芷脸上犹残留一抹可疑的红晕,她沉浸在即将进位“夫人”的美梦里,对当下种种全盘不屑,面子话也不讲了,“我说你们还真是冥顽不灵,云娘娘不要你们来,你们就打着虚伪的幌子,偏来碍眼!弄得我现下处置你也不妥,放过你更不妥!”
“姑姑息怒,奴婢只依王妃娘娘吩咐办事。”
“息怒?可惜,我息不了怒。拉下去,鞭三十。”青芷凝视自己指尖,缓缓又道:“今日我想,也不会再有人救你了吧。”
“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没人救奴婢,但奴婢愿以忠心自救,求姑姑高抬贵手,饶奴婢一命。”
青芷摩挲着方才瑞王爷宽衣解带时送给她的羊脂玉指环,懒懒道:“如此说来,上回我同你说的那事,你——是拿定主意了?”
晚霞“砰砰”叩首,“此前姑姑那番话,晚霞醍醐灌顶,姑姑不仅有沉鱼落雁之貌,处事决断之能更令晚霞歆羡不已,晚霞不管如何追赶,也及不上姑姑三分,奴婢虽是小小燕雀,不敢有鸿鹄之志,但也想有个盼头……”
晚霞的曲意逢迎令今日的青芷心情大好,甚至有些飘飘然,毕竟她做奴婢太久了,“果真伶牙俐齿,那就鞭二十吧,也让上天替我鉴鉴你的忠诚,若是死了,只证明你不够忠诚,可不怨我。”
生死有命这话太过沉重,晚霞闭上眼叩头,她的心似乎一瞬间成熟了许多,“谢青芷姑姑。”
那红油鞭迎光发亮,搅动空气发出“唰”地一声闷响,威严又沉重。
屋里清冽的安神香也无法遮掩空气中渐渐升腾起的血腥味,晚霞听到自己皮肉碎裂的声音,仿佛那群分食小弟的人,他们的口腔里也能发出这样的碎裂声。
二十鞭几乎要了晚霞的小命,她神志不清的间隙,似乎感到有人捉住她垂落的手指,在签字画押。
青芷捏住那张大功告成的供状,厌恶地甩甩手,如释重负,“真是够晦气,抬出去!”
她和兰卉之间的较量,是时候结局了,这步棋一落,此后的命运,便各看造化了。不过,如今她是春日盛开的桃李,胜券在握,反观兰卉,是深秋凋落的残叶,败局已定。
晚霞气息奄奄,但她深知,她不能倒下,她的命运就在她的一念之间,她强撑最后一口气,踉踉跄跄,开始往汀兰院走去。
“姑娘。”
意识模糊之间,晚霞隐约听到有人唤她,那声音有几分熟悉,可她顾不得来人,只顾向汀兰苑走去。
“姑娘,你无事吧?”展啸上前两步跟上她,眼前人衣不蔽体,身负鞭伤,却浑然不觉地向前走去,明明是晴日和煦,她浑身却透出一股肃杀的阴冷气来,那是他在战场上曾见过的决绝之气。
此刻晚霞的脑海里万物浮现,又仿若空无一物,她瞥见来人那双黑绸掐金的鞋子,还有悬于腰间刀鞘,折射出冰凉的寒光,看他的装扮,想来应是王府的侍卫。
或许此刻她应该虔诚祈望,祈望此人是天降救兵,能救她于水火,就像她日日夜夜祈望求见天边那颗并不存在的北极星一样。
但她又为何要苦苦祈求别人的庇佑?仅仅祈求别人的庇佑?她想起那枚铜钱,那才是她隐约可以握在手心里的命数。
见她走得踉跄又匆忙,并无意搭理他,展啸渐渐停了脚步,朝她远去的方向看去,她的血,时不时滴落在路边的石阶上和芍药丛里,隔日洒扫的婢子见了,必定会腹怨连连,暗骂不止。
她年纪很轻,能对自己如此,想必也是个无奈的狠心人罢。
展啸看了许久,想起这姑娘与自己的小妹也年纪相仿,震撼之余,也轻叹了一声。
汀兰苑内,众人见晚霞浑身浴血,想必又在侧妃那里得了为难,纷纷低首视而不见,唯恐惹火上身。
只有雅晴上前扶住她,她天然下垂的唇角此刻携有一丝同病相怜的哀伤,此举权当感念晚霞曾经对她伤药的馈赠。
“我……有事……求见……兰卉姑姑……”晚霞喃喃。
等了许久,一见到姗姗来迟的兰卉,晚霞死寂的面庞突地迸发出惊人的荣光,她好似忘却了疼痛,徐徐道出青芷的阴谋,偶尔扯到背上的鞭伤,疼得牙关哆嗦也绝不停下。
兰卉脸色越发凝重,听罢却转而轻笑,“我还真是小瞧你了,你且将歇着吧,这几日没你事了。”
有了兰卉姑姑的吩咐,晚霞被安置在汀兰院南苑的一处小房间里养伤,一连几日,除了送饭的嬷嬷来过,再无人问津,像这南苑的杂草,被遗忘了似的。
严重的伤势令她不得下床走动,她日呆坐在冰硬的床板上,捏着那枚铜钱,从简陋纸窗往外看,可以瞥到汀兰院后那苍郁的青松翠柏,仿佛静止,又仿若隔世。
偶有几只猫闪过,发出“呜呜”低鸣,像极了初生婴孩恼人的啼哭,渲染起一种居心叵测的阴谋氛围。
又过了好些日子,晚霞重伤初愈,勉强能出门走动,这汀兰院里仍是一贯的寂静无声,除了阵阵木鱼,敲得人心慌。
她往前院去,不多时便听到一众丫鬟们在屋前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晚霞,你好啦?”雅晴第一个注意到她。
“多谢姑姑和姐姐们挂念,晚霞无碍。”晚霞略福身。
菡玉拿出一只透绿的翡翠玉镯,又接着方才绘声绘色的讲述,“你们看,这就是我灵机一动,从青芷腕上剥下来的,名贵着呢!”
众人惊羡声里,雅晴朝晚霞挤挤眼,神秘道:“晚霞,你可算大仇得报了,青芷啊——昨日没了,谁让她不自量力勾搭王爷,凭她——还想做夫人呢!”
晚霞垂下眼,既是愕然又是意料之中,她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想适宜地融入众人的快乐。
有个胆小的丫鬟翠心,怯懦看了那镯子半天,才说:“菡玉姑姑,你可真厉害,要是我,我可不敢把她投到井里的时候还不忘捞一笔呢。”
一旁的香雨蔑笑一声,戳了戳翠心的眉心,“所以你到现在还只是个三等奴婢,哪里赶得上我们菡玉姑姑,青芷大小也是云侧妃处的掌事奴婢,可我们姑姑不仅能把她投了井,听说还落石封了口,哪怕是死了,那青芷的魂魄,也永生永世也别想出来了。”
晚霞心里一凛,这是民间传说的术法,将亡者灵魂永远封印于井底,亡灵入不了轮回,将被永世囚禁在井里。
菡玉揣好那只手镯,“别,没有王妃娘娘和兰卉,我可不敢妄动。到底是娘娘眼里容不得那等腌渍事,我们娘娘仁慈,本想投了去便作罢,可那青芷不知好歹啊,你们可知她临死前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