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有何事?”
她的声音嘶哑不堪,引得吉达抬眼,看到她双眼红肿,面色憔悴,径直问道:“可敦还在为围城之事困扰?”
见懿成不语,吉达又道:“可敦毋须如此,这计策若是在岐国,在大越,或许可行,可在北国——就偏偏不行。”
“为何?”
“北国地处偏远,因循守旧,那帮老狐狸有大帐有衣食,又如何会接受这种看似百害无一利的计策,不过,我没想到的是,岱钦一向明理,竟也信内耗之说,与他们一丘之貉!”吉达说着愈发恼怒。
懿成盯着他怒气腾腾的双目,缓缓摇首,“将军,无休止的朝廷争斗才是最大的内耗。换言之,祸兮福之所倚,福之祸之所伏,或许不围城,于我们也并非坏事,将军不必介怀。”
吉达的神色忽然变得不可捉摸,“可敦,我正为此事而来,既然不能正面交锋,我想领一队精兵潜入邺阳,一为打探敌情,二为——”吉达顿了一顿。“接我的小妹阿茹娜回来。”
阿茹娜,大越的荻妃娘娘?她竟是吉达的妹妹。懿成恍然大悟,也许这才是他的真实意图,只可惜她不能同意,“邺阳如今是战乱之地,将军能否全身而退?”
吉达行过礼,坚定不移,“能!”他并未明白懿成言语里婉转的拒绝。
“不,吉达,我并不赞成。”懿成直呼其名,又动之以情道:“你是北国股肱之臣,不能凭一时冲动以身涉险,我不会允许,若□□在,他也不会。”
“那阿茹娜怎么办?”吉达的诘问隐有不忿,“她为了北国背井离乡,成为细作,委身你们大越皇帝,也算立功赫赫,现下大越有难,你要她怎么办,可敦要将她置于何地?置于死地吗?”
“为国抛却生死,她既然选择了做细作,那这便是她的使命。”懿成的言语异常平静,也异常无情。
“可她也是我的妹妹!”吉达怒哮起来,“要我这个作长兄的看着她死,我做不到。”
懿成无声地望着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悲痛男子,于理,她该坚持己见,于情,她已被吉达对阿茹娜的情意所打动,血肉至亲,那是她不曾拥有的。
“我记得可敦说过,那封书信以后……便欠下我一个人情。”吉达打算最后一博,“如今,我要这个人情,我要去接我的妹妹回家。”
“罢了……”懿成轻叹一声,无奈地扬了扬手,“若将军能保证无虞归来,也便去吧。”
吉达喜出望外,“多谢可敦!”
懿成微微一笑,又对他一字一句道:“一定要平安回来,我也很久不曾见阿茹娜了。”
吉达眸子微动,“是!”
吉达这一去,便是数月之久,其间岐国势不可挡的胜报频频传来,定远大将军攻破了一座又一座城池,誓要拿下邺阳,据说他的用兵神乎其神,歼敌无数,作为将军,他的冷血残酷也声名远扬。
事实上,大越外强中干,里里外外早已腐朽透了,守城大将多是缴械投降,定远将军的胜利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当岐国大军攻下苴州的消息传到懿成手里时,她不禁开始担忧大越,也担忧北国,苴州易守难攻,古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苴州被破,意味着阻挡岐国大军的一道重防已然不再,而大越多舛的国运,又将如何呢?
这事非同小可,懿成渐渐生出不详的预感,北国似乎冥冥中已错过了一个绝好的时机,她不得不对阿来夫旧事重提,尽管上次朝堂对峙以后,阿来夫便开始亲近岱钦,同她疏远了不少,可她无力阻止,她可以操纵一个人的行为,却无法控制他的思想。
“这是前方传来的岐国的捷报,我想可汗应该看看。”懿成将那卷密报递给阿来夫。
阿来夫不耐地撇了撇嘴,接了过来,昨夜岱钦带他偷偷同侍女们的玩闹持续了很久,那滋味妙不可言,欲罢不能,以至于他体力透支,而懿成,却不合时宜地吵醒了他。
阿来夫潦草地览了一眼,无非又是岐国又大胜的消息,早看得厌了,他冷漠道:“可敦又想怎样呢?围城?攻?还是守?”
懿成略抬眼便见他眼下的淡青,她为他选的妃子被他冷落,可他却常同侍女荒唐,已隐约有了怒气,“不是我想怎样,我要问问可汗,终日不问国事,您想怎样?”
“我啊——”阿来夫哧笑一声,“我不想怎样,可敦大权独揽,他们都对你俯首称臣,我还能怎样呢?”
“好,既然你想掌权,那就该有个掌权的样子。”懿成指向桌案上那沓未动的书籍和折子,厉声道:“我要你看完这些,可你呢?你是如何做的!除了终日混迹于女色之中,你还做了什么!”
“我不想看!”阿来夫想起岱钦平日里对他所言,一时情绪激动,“我才是可汗,我才是一国之君,我想做什么,不做什么,为什么偏偏都要你来插手!”
懿成亦毫不退让,“因为你的兄长将你托付于我,也将北国托付于我。可汗之位,从来都不是为所欲为的借口,而且你的责任所在,你的重担所在!”
“可是他已经死了!”阿来夫猛然发狂大吼,“他死了!死了!你不明白吗!这都是你们的报应!报应……”
“啪!”清脆的掌掴声在空中响起,懿成的手掌如火烧过,她看到那双美丽的茶褐色眼睛里顿时生出似曾相识的恐惧,还夹杂了一丝狠辣。
懿成心下一紧,收起手,冷声道:“阿来夫,不要逼我用对待犯人的手段来对待一位可汗,你好自为之,尽早看完这些折子。”
阿来夫捂住脸颊,似蒙受了奇耻大辱,讽道:“你们大越人惯爱如此吧,牝鸡司晨,玩弄权术,不知那位大越皇帝是不是也同我一样,一样可怜,一样可悲。”
懿成离去的脚步一顿,转身问道:“这些话你从哪儿听的?”
阿来夫忆起岱钦的温言细语,梗着脖子,“这与可敦无关。”
懿成此刻离阿来夫不过几步,却仿佛与他相隔万丈,他高过了她,面容也凌厉了不少,只是那个温柔纯良的孩童,那个挑灯夜读的少年,早已消失不见了。
懿成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后拂袖而去。
空荡荡的皇帐里,阿来夫只听得她说:“不,他和你不一样。”
自此,可敦与可汗不和的谣言渐渐传开来,有些胆大的侍女奴仆们在皇庭之内乱嚼舌根,世人皆知,一个女人年老色衰是常事,色衰爱弛也是常事,虽尊贵如可敦,亦不能幸免。
谁知此类言说不慎传到了可汗耳里,他闻之大发雷霆,对多舌者施以掌掴之刑,那日清脆的掌掴声伴随压抑的痛呼,响彻皇庭,无一人例外。
此事闹得很大,连一心操劳国政的懿成也略有耳闻,可她不再劝诫,也无力劝诫,阿来夫倚靠岱钦,正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借以与海日古和吉达抗衡。
他到底是长大了,北国终有一日是要交还他手的,懿成抚摸着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可汗金印,其上有九龙衔珠,盘旋交缠,她顿生不舍,放下手中的权力,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正想得出神,帐外传来禀报,“可敦,吉达将军归来求见。”
吉达,他回来了。
懿成一喜,正身坐起,“快传。”
入帐的吉达步伐沉重,满面沧桑,他胡茬正浓,手里拉着条粗大的铁链,其后锁了一人,是个身形姣好的虚弱女人。她蓬头垢面,走得踉跄。
“可敦,这是回程途中发现混入队伍的大越细作,她说识得你,便特带来你看看。”吉达粗砺的嗓音满带怀疑。
懿成蛾眉轻蹙,微仰下巴,直问那跌倒在地的女子,“你是何人?”
那女子闻言轻笑,她缓缓抬起头来,污秽遮挡了她平日的艳光,却又为她倾国倾城的容颜平添了另番滋味,懿成一眼便认出她来,仿佛多年前那每每夜里,在沉雪楼里疯狂生长的羡慕与嫉妒又鲜活起来。
“宣妃娘娘风采依旧啊。”懿成漫不经心地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阳季华望向锦衣华带的懿成,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妒忌,她忍痛一笑,“公主……也不差。”
“别废话,说——”吉达一把收紧了锁链,疼得美人冷汗涔涔,“为什么混入北国军中,谁派你来的,你的目的是什么!”说话间,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看向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