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断壁残垣之后却忽然传来一阵阵孩童的玩闹嬉笑,□□一时兴趣盎然,噤声看去,只见一群垂髫小儿在断梁之间架上秋千,乘风而笑,总角之乐,往往最是怡然自得,也最是令人歆羡。
懿成的嘴角渐渐泛起笑意,不会有人知道她为何一扫阴霾,她凝视着玩闹的孩童,忽然开口打破了僵持的缄默,“我也喜欢秋千。”
□□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草原可没那玩意儿。”
“我知道——”风吹动她的髦衣,她脖子上的伤痕若隐若现,懿成了然一笑,“所以我要将他记在心里……”
“走吧。”懿成恢复如初,对□□盈盈笑道,“莫让往事耽搁行程。”
□□牵起缰绳,眸子里又焕发出如常的光彩,“公主所言有理,走吧。”
秋千已建于残堆之中,欢笑亦覆于悲哀之上,这一次,懿成没有回头,她心无旁骛,向前去了。
杳杳斜阳夕照,漠北街道坊间。
□□瞭望城关的方向,越过这道关口,再往北不过十里路便可至巴彦县,那是北国的地界了。
他牵着黑骢停在一家客栈之前,一面抚摸它油亮顺滑的鬃毛,一面转过头对懿成道:“黑骢乏了,它要歇息。”
懿成胳臂发酸,颔首道:“也好,这几日辛苦它了。”
“要两间上房。”□□将黑骢的乌缰绳递给客栈伙计,吩咐后便直往店中酒肆去,他摊开双臂,自在笑道:“日夜兼程,吾也饥甚。”
他的背影带了几分随性恣意,令懿成猛然想到邺阳那个离宫的夜晚,那个前所未有的放肆的夜晚,她心神一动,禁不住出言试探,冲他高喊道:“北辰——”
□□充耳不闻,连稍加疑顿也全然未有,他转过身,神色如常,笑意不改,“公主所唤何人?”
“没……错认罢了……”懿成摇首否认,跟他进了酒肆,心中却不罢休,事到如今,是敌是友,她定要弄个明白!
漠北小县自然比不得京城邺阳,这儿地处偏僻,物产不丰,连这最好的客栈酒肆,吃的也不过是是粗腌酱渍的牛羊,饮的也不过是辣喉干涩的劣酒。
□□却接二连三,一杯又一杯地饮着,肺腑辛辣,湛蓝眸子里却风平浪静。
半晌的沉声默语里,懿成见他正神游物外,也思索苦久,终暗下决心,她索性高声道:“小二,再拿壶酒和两个大碗来!”
这——倒是稀奇了,□□闻言把玩起手里的粗瓷酒杯来,若有所思地瞧着她。
懿成莞尔一笑,“想来大碗喝得痛快,你们北国人不都喜如此吗?”
□□玩味般挑上浓眉,却并不言语。
“客官,您要的酒,给您拿来咧!”小二将两个海碗随意摆在二人跟前,肩上的白巾布换到了手臂,作了个揖,“两位客官,请慢用。”
懿成含笑颔首,打发了他去,转而又抱起酒壶,为□□与自己的碗里倒满了酒,她的心思就如这倒入碗中的水酒,兜转摇晃,勉强盛满,却顺出碗沿倾洒了大半。
懿成装腔作势端上那沉甸甸的海碗酒,一本正经道:“今日良辰,得此共饮,幸甚至哉,我敬你,草原勇士□□!”
□□不解她忽而怪异的举动,他的眼神霎时锐利如鹰,她要做什么?
可下一瞬,当一大碗冰凉的酒水不偏不倚全数泼上他的左臂时,他即刻心下了然,望着她扑面而来虚伪的询问,怒中带笑,“公主,这就是你所谓的幸甚至哉?”
懿成掩饰住心下大喜,慌忙起身,瞅准时机要去解他的玲珑袖扣,她自顾自道:“失礼失礼,真是失礼……快!快解开来晾晾,今日冷寒,莫要受凉了。”
□□知她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喝止,他微微后仰,由着她剥他的袖扣。濡湿的毡衣渐渐传来寒意凉意,在这个冰冷的季节更加铭心刻骨。中秋夜宴上,为了引开她,他准许努桑哈用水泼湿她的衣,现下,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懿成见他一副任之由之的神情,更是手忙脚乱,不多时,终解开了他的袖扣,只是撩起一看,她的双手却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如此大费周折,如愿看到了他暴露在外的半截手臂,只不过,其上一片蜿蜒盘旋的伤痕分外刺眼,与她隐藏于袄褂高领下的荡伤如出一辙,那由一场荒诞可笑的宫廷悲喜剧烙印而下。
可是,他的左臂之上,本该有一道完美无瑕的剑创之伤,那是一个贼盗功绩与耻辱并存的象征。
犹记诺敏曾经说过,是王将公主救出火海,王将公主救出火海,王将公主救出火海……
那道伤疤的显现是懿成始料不及的,所有的揣测猜疑一时全通通忘之脑后,她感到错愕又负疚,急手将他的衣袖拢了下来,又垂首退坐回去,与他一桌之隔。
□□单手系着那颗袖扣,似笑非笑,“揭人伤疤可不好。”
懿成心有愧意,怯吾道:“我……我无心之失,我……多谢你在琴台救了我。”
□□甩了甩半边湿透的短衣,不以为然,笑道:“和公主一样,我也不过是无心之举,只是公主的谢意,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无心之举吗?
懿成无视他的插科打诨,她猛然抬首,目光如炬,似琴台那夜滔天的巨火,她问了一个无知且无畏的问题,“□□,琴台失火一案,与你们有关吗?与……北国有关吗?”
□□面有诧异,不过一瞬便匆匆隐去,“你真想知道?”
“当然。”懿成万分笃定。
“没有……”□□将碗中的余酒一饮而尽,湛蓝眸子清冷又炽热,重复道:“不是我们做的,是上天的惩罚,你们大越的气数将尽了。”
“不可能!”懿成闻言恼怒,“这是你的借口托辞,是你们做的!对不对?”
□□眉目一凛,骤然冷峻,他的目光胶着于她那双怒不可遏的眼,似乎答案就在那双眼眸里,显而易见。
两人对望无语,□□一个直身,顺手抛下几枚铜板作饭钱,“公主慢慢悟吧。”紧接着,大步流星地朝客栈外去了。
面对他骤然的离去,懿成又恼又急,愣了一时,才提裙追去,“□□!你去哪里?你等等我……”
她追得很急,直没入街上寥落无几的人群里,只是任她如何张望,也瞧不见□□那熟悉又伟岸的身影。
冬日的夜总来得这样早,凝结着朔风的呼啸与寒气,偏偏此刻又簌簌卷下一阵鹅毛大雪来,纷纷扬扬,如玉尘风飞,似乎有心要掩去离人的足下踪迹。
当第一片雪花飘落肩头,懿成停了步子,她立于街道中央,看着行人从这场如絮风雪里仓皇败退,直到最后那位坚守的面摊小贩也放弃了负隅顽抗,他仰天长叹一声,熄了炉火。
懿成从未感到如此孤独,不似沉雪楼的寂寥那般静默,而是喧嚣的,奔涌的,席卷而来的,驱使着她不可坐以待毙。
倏尔,她灵光一现,黑骢!□□绝不会抛下黑骢!
懿成这便往客栈回奔而去,不曾留意踏碎了一地的飘絮莹玉。
“小二,你还记得方才那匹黑骏马?它在哪儿?”懿成截住店中小二哥,慌忙问道。
小二轻轻一怔,“在……在后院马厩里……”
懿成道过谢后便急往后院去,所幸,黑骢正好端端地在马厩里嚼着干草,她一颗匆促的心才有所安定,她长舒了一口气,原来□□并未舍她而去。
懿成心中欢喜,也不顾得牲畜棚中那股恶臭,给黑骢添了两瓢麦子麦麸,她摸了摸黑骢柔顺光滑的鬃毛,。
黑骢甩了甩须须长尾,似在回应。
懿成这才没了挂忧,她步出后院,也不知□□身在何处,正欲回房等候,却不料,经过客栈大堂时,又引来一出闹剧。
四五个胡服打扮的大汉正坐在酒肆里吃酒,为首的汉子脸上那道横贯鼻骨的刀疤使他更显凶相,那正是奉牧仁王——格日勒图之命追至此处的一队人马。
懿成途径此处时一不留神便瞥见了那刀疤大汉的狰狞面容,不知怎的,她心中大惊,下意识垂下头,加快了步子。
“等等!”“刀疤”与手下几人齐齐撂下酒碗,他上前一把捉住懿成的胳臂,大呵道:“我是不是见过你!”
懿成惶恐失色,她想起不日前那场袭杀,莫非是他们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