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成+番外(47)

谁知刚触到那颗冷沁沁的玲珑玉扣,哈丹王竟如醒觉般动了动胳臂,懿成花容失色,乱了方寸,如鲤鱼打挺般扑倒在旁边那棵古杨树下,一不留神,额角磕到了尖锐沙石之上,疼得她轻“嘶”一声,又赶忙噤声,去瞧那哈丹王。

所幸,他并未醒转,不过是睡梦中侧了个身,懿成这才沉下心来,可如此大吓,她再不敢有所逾矩举动,僵持了半晌,他细不可闻的呼吸声交融着身畔火堆的微暖光影,令懿成意志消沉,睡意渐浓。

而睡梦里的哈丹王听到那声细碎又低抑的痛呼,勾了勾唇角,那隐约笑意暗示着他正历经一段令人沉醉的黄粱好梦。

翌日,天将明未明,晨光熹微,是状若丝缕般的揉蓝色。

懿成被一阵拍搡闹醒,入耳的是那哈丹王不耐的声音,“得赶路了,懿成公主。”

懿成挣扎起身,仍陷在惺忪朦胧里,她在沉雪楼时向来浅眠,昨夜偶然的安睡委实出人意料。

“公主如何睡来了这处?”哈丹王用手指了指她的额角,那双湛蓝清明的眸子里满是戏弄之色,“又如何还负了伤了?”

懿成此刻形神若离,一半在安睡,一半是混沌,反应也略微迟钝了些,信口便胡诌,“唔……夜里野兽叼我来的……”

哈丹王不屑一笑,见她一脸困意倦怠,撒谎也毫不歉疚,捏了捏鼻梁,语重心长道:“公主,生前何须贪睡,死后万年长眠。”

懿成缓缓醒过神,触了触额角凝血的伤处,轻吸一口气,“就是那野兽叼我来的,伤也是,一切都因它而起。”

“是吗?”哈丹王牵来那吃足青草的黑马,湛蓝眸光在懿成身上来回打量,“叼了你,伤了你,却不拆你入腹,世间哪有这般半途而废又识大体的禽兽?”

懿成饮了口羊皮水壶里的水,抵死不认,“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哈丹王没见过,只能证明你孤陋寡闻。”

“再者——人死如灯灭,西去万事空,生前事往往尚无暇顾及,还要忧心身后安眠与否,哈丹王未免太庸人自扰。”懿成不甘示弱,又是一通反唇相讥。

“女人难养……”哈丹王轻描淡写地摇摇头,转身潇洒上马,话锋一转,正色道:“对了,此行行踪隐秘,公主还是莫要再叫我作哈丹王。”

“那要叫作什么?”懿成没好气地撇撇嘴。

“□□,我的名字。”

“□□?□□……”

细腻的晨风不吝地裹挟起朝间清露,瑞泽了她的声音,否则又如何会如笙瑟那般清越,撩人心弦。

懿成模糊中记起遥远的大越深宫里荻妃娘娘阿茹娜曾同她说的话,脱口便道:“你是草原上的雄鹰□□。”

雄鹰确是专属于他的图腾,□□大笑起来,“公主有见识,□□在北国话里,是勇士的意思,北国许多有志男儿都叫做□□。”

“那你的封号哈丹呢?是什么意思?”

“哈丹?不屈,永不屈服。”

“哈丹王,□□,刚毅不屈的勇士……”懿成望着马背上威风凛凛的□□,口是心非,“名字倒不失为一个好名字,就是人嘛……”

他的双眸如海,朗笑也如海浪嬉闹追逐时那般动听,□□不计较她话中带刺,朝她伸出手去,“来吧,我们还要赶去漠北。”

漠北?

懿成心神一震,那是她的故乡,破碎又虚空的乡土故里,她本应蜷居于一辆华丽马车内飞驰而过,浮光掠影地,不留痕迹地,驶过。而不是以这种隐姓埋名的方式故地重游,伴着一个敌友难辨的异国人,去找寻这段残酷奇缘的起源,去凭吊去而不返的童年,不该是这样的。

“怎么了?”身后的人在马背上一言不发,似有忧愁,□□禁不住开口问询。

“没——”懿成捉紧了他的绒袍,她的声音在风中轻扬,“我在想,诺敏在北国话里是什么意思?”

“碧玉,圣屿山的碧玉。”

“那——托娅呢?”

“光辉。”

“还有!阿茹娜呢?”懿成来了兴致,问个不休。

“纯洁,一尘不染。”

“那吉达呢?”

□□被问得颇为不耐,久不应声。

懿成想是风吹去了她疑惑的话语,她凑到□□左耳边,高声道:“那吉达呢?吉达呢?”唯恐他耳不能闻,

□□有苦难言,他紧握缰绳的双手暂不能解救自己遭殃的左耳,他自知是这是多言后自寻的烦恼,却为时已晚。

“吉达呢?”懿成喋喋不休。

“长矛!”□□一脸愠怒。

“还有——还有乌仁哈沁呢?”

聒噪的女人!□□叫苦不迭,悔不该多舌一问!

朝阳下,一骑黑乘,正马不停蹄,直奔大越边陲的小城漠北而去,他们要借道漠北,抵达北域。

故乡漠北

漠北县不复记忆里男耕女织的鲜活安定,数十年前天灾霍乱,将它一半的生机掩埋于废墟之下,相忘于世,而另一半,恰恰也重生于这片荒芜之上,长流不息。

街头巷尾不乏酒馆客栈,那里充盈着风尘仆仆的归人与行者,他们多是往返于两国的商人小贩。

南来北往的羁旅之客熙熙攘攘,这儿着实不算太过荒凉。

懿成望着这全然一新的街景人情,竭力去想象当年漠北的旧模样,可除了一个叫小虾的女童,余下的,她一无所获。

那个女童生于芒种夏日,是一个与今日的寒风刺骨截然不同的遥远的一天。

“这漠北与当年大不相同了。”□□牵着黑骢,在凌乱狭窄的街道上与懿成并肩而行,似有感叹。

他的话语与她的心声巧然而合,懿成心下好奇,问道:“你曾来过此地?”

□□沿着过往里那所屋舍的方向去,“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约摸二十余年……”

二十余年?自己还尚未出世人间,懿成不禁吐了吐舌。

“那时我年纪尚幼,一心要离家闯荡,不巧半途遇到了沙盗,与随从走散,误入漠北……”□□没有明言,那不是沙盗,对一个孩童来说,那远远比沙盗更为可怕。

他踏过路上的飞沙碎石,不带一丝慌乱,也无一丝羞惭,那些过往的狼狈,来自叔父的追杀与逼迫,他可以视作云淡风轻,“所幸,得一户人家相助,我才能重返家国。”

□□指向不远一处久无人居的荒屋,微憾道:“那儿就是了,我还记得那户人家姓陈,家主是个私塾夫子,胸怀经纬,屈居漠北僻地,仍有儒士之风,很是难得……”

陈?夫子?陈夫子!漠北方圆数十里除了父亲还有哪个陈夫子!

父亲,父亲,以往与父亲久别重逢,总是行进于漫无边际的回忆之海里,如今猝然萌生于他人之口,倒显得弥足珍贵,也愈发令人伤情了。

懿成一时悲喜交加,不觉已泪湿眼眶,但她仍不动声色,死死咬紧牙关,她怕泪水无故宣泄,一层层湿了罗裳。

她离那所蛛网密布的屋舍愈来愈近,她听到她的心跳如鼓,也听到□□萦绕不绝的低沉的声音,渐渐如梦般缥忽,她想,旧事重提,想必他也有所感怀罢。

“我去之时,陈夫人已身怀六甲,因而性情不定,总是打骂……”

那是——

懿成闻言大惊,她无法相信多年前他们已然相遇的事实,就在这片废墟掩埋的时光里,以一种不可名状的方式,悄然而遇了,这令她无比害怕,因为她感到了天命的神圣与不可亵渎,它已推演出了世间一切的命格盘数,从而布洒下因果姻缘,将众生引入那个未知又神秘的轮转。

“他还有一个好赌的儿子……”

不,不,请别再重提,别再重提那些不能瞑目的亡魂,他们死于一场天意弄人的杀戮,就让他们安息于昨日,安息于冥域罢。

懿成全身不住震颤,她不忍再闻,目之所及,是片片腐朽的断梁残木,似乎要随时逝于寒风中,化为乌有了。

倘若没有那场天灾,这儿应还住着温吞的父亲,严苛的母亲,有兄长,还有小弟,是大越千万户人家中最最平淡无奇的一户,却足以令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念念难忘。

□□的目光染上苍悯之色,“漠北遭逢天祸,不知夫子一家,可否安好?”他从来不需要一个确切的回答,如此询问,也不过是聊表伤感,以求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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