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成+番外(41)

“陛下……咳咳……”琴台上浓尘滚滚,焦烟漫漫,除了血红的光,目不能视。

懿成掩住口鼻,她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默央,默央。

一个妙不可言的名字,一个面目全非的名字。

她听到宫殿里的雕龙梁柱在熊熊烈火发出濒死的嚎啕,最后伴随周身火舌,轰然倒塌,它们到底坚守住了自己的无上使命,就如同她一样。

从天而降的火星如骤雨般,不容分说地砸在她身上,脸上,失去意识前,从前和默央的一次无足轻重的对话蓦然回响在她耳畔。

“若朕在火海里呢?”,“懿成跟随陛下。”

“若朕在刀山上呢?”,“懿成跟随陛下。”

“若朕在地狱中呢?”,“懿成愿跟随陛下,生死不论。”

或许和他一齐死去,才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终究还是守住了对他的诺言。

此时,琴台临边有一古旧高台,名唤瞭望台,先帝在世时,那儿也曾盛极一时,是巫祝祭司夜观天象,推演吉凶的圣地,却仍逃脱不了沦为朝代更迭牺牲品的天命。

而琴台和瞭望台之间隐蔽的暗道,那是修建者留在世上最后的生路,除了父皇,还有默央知晓。

瞭望高台高处,正伫立着安然无恙的当今圣上,他面容阴鸷,正以君临天下的姿势,俯视一切,今夜的闹剧,有一半出自他的手笔,没有他事先吩咐将柏树树干涂上的油迹,他想一道天雷,还不足以引发如此大火,除了那个投身火海的女人,她以一种近乎献祭的仪式,令他冰封三尺的心得以裂开一条纹路,微乎其微,却已然足够了。

还有那个奋不顾身跳入火海将她救出的北国使臣,默央玩味似的,半眯起眼看着两人,他在嫉妒,在庆幸。

倘若她今夜为他而亡,似乎除了追封给她虚无又冗长的荣华富贵,他别无选择。

他同样也在猜测,那个所谓北国使臣冒死救下和亲公主的真实意图,他想不明白。

正如世人也想不明白,皇帝究竟是如何从这场蹊跷大火中全身而退的?这是那个夜晚遗留于世的第二个谜题,后世无法定论,只得暂且将此归结于上苍的庇佑。

二十三年后,天下一统后的第五年,一位年青录事官——余生大人在前朝大越永明宫遗址里徘徊,锲而不舍地找寻这个谜题的答案,最终在一片废墟之中,发现了疑似坍塌的暗道,他忽然拨云见日,不过,要有定论,他还需去见一个人,做最后的求证,当然这是后话。

皇宫刺客,琴台走水,公主重伤,这些消息第二天便以喜闻乐见的形式传遍了邺阳城的每一个角落,不过比起这些无关痛痒的谈资,还是东门长街口株连三族的枭首示众更为引人注目。

听说首犯曾是礼平门的监守,但对于他与族人的罪状,人们莫衷一是。

一开始人头落地时,众人还会抚掌叫好,可很快他们便发现这并非偶然小事,因为从那日起,长街口身首异处的尸首和新鲜断颅随处可见,死状百态,如同家常便饭。

人们不禁怀疑,那刺客女子的人皮还挂在城楼上迎风飘扬,以作警示,她已不能透露任何关于幕后指使者的信息,又哪里能株连得了那么多人?

平民当然悟不透,这场牵连甚广的谜案,将一百三十三位朝堂官员卷入其中,已经逐渐转变为了几股政治力量的博弈,一支独大的姜太后,绵里藏刀的傅太后,韬光养晦的小皇帝,他们不过是遇上了这个千载难逢,可任意铲除异己的机会。

株连九族的尽头,连皇帝的兄长——樊王爷也无法幸免,他落入了大理寺,只因一个北国女子拿了樊王特有信物,控诉樊王勾结北国人,刺杀圣上,图谋皇位。

将一个看似闲云野鹤王爷认定为这一系列风起云涌的幕后黑手,是最能为万民所接受的说辞,最能堵住悠悠众口,也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默央也是如此盘算的。

他神色凝重,又俯首看了一眼床上那个依旧昏睡不醒的女子,她全身遍布深浅不一的烧伤,脖子与手臂尤为严重。

他不容许她留疤,故而提出了恢复如新这样近似苛责的要求,御医们束手无策,只得磕头求饶,而小皇帝那日刚拔除了太后们在朝廷里的一枚爪牙,他杀红了眼,听到如此无能的话语,抽出了那把悬挂的宝剑,转眼便削去了雕花桌案的一角,借此要挟那些白发苍苍又无计可施的可怜御医。

此后懿成身上的药味越发浓厚,她就成日这样不声不响地躺在那团毫无生机的气息里,如死去一般,可默央总幻想她在唤他,与那日火海的呼喊别无二致。

她寻不到他,故而她高喊:“陛下!你在哪里!”

“朕在这里……”默央不禁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这个时候他总会心惊胆战。

“醒来吧,朕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默央轻叹,将那枚铜钱放在她枕边,那是她的护身符,是她所有心安幸福的庇护。

他想,若她此刻醒来,或许他会为她的去留放手一搏,即使有太后的百般阻挠,即使有北国使臣的步步紧逼,即使那位北国使臣斩钉截铁地在朝中宣告,只要和亲公主一息尚存,她就仍是北国可敦的不二人选。

“启禀陛下,奴才打点妥了,陛下可要现在动身去大理寺?”卿缭端奉酒案,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走吧。”默央换上出宫的常服,他要去亲自去一趟大理寺,去做一桩了结。

大理寺内。

天字一号重犯牢狱,旦夕之间沦为阶下囚的樊王默仕正盘腿安坐于那堆潮湿的蒲草间,他冠发凌乱,白麻囚衣,面色却是临危不惧的从容。

默央最讨厌他这副超然物外的模样,他总是能在自己这位兄长的脸上神情里捕捉到已故父皇的影子,还有姜太后不经意间对这位樊王流露的慈爱之情,无不令小皇帝生出为人替代的惶惶之情。

“默仕——”默央揭开覆于酒案上的白绢,隔着牢栅,轻轻抬起下巴,“朕来送你最后一程。”

默仕缓缓睁开眼,起身向默央走去,执起酒杯,里面是澄澈却致命的液体,“多谢……陛下厚爱。”

他心下明白,他是以皇族的身份自尽,而不是以一个盖棺定论的乱臣贼子身份被处死。

“临死之前,你还有何话可说?”

默仕手一顿,静然饮下毒酒,比寻常的美酒更醇更烈,也更能杀人于无形,置人于死地。

事已至此,他本无牵无挂,无话可说,但低首便看到默央腰间垂挂的玉珩,默仕眸光一动,“陛下,数我罪状的北国舞姬当下如何?”

默央本以为他欲使那信口栽赃的北国女人为他陪葬,可只怕他要抱憾而终,“她是北国的人,既无入罪证据,北国使臣又为她开脱,朕也动她不得。”

与默央预想的大失所望不同,默仕释然一笑,“如此甚好。”

默央眉头一皱,“你不恨她吗?”

“她害你入狱,她要你的命!难道你不恨吗?”默央追问不止。

默仕腹中一疼,摇头强笑道:“恨无不恨,无关紧要,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为何要恨?”

默央冷笑起来,“什么情话痴话,死到临头还一派胡言!简直可笑!”

“陛下,你在高处太久了,高处极寒,你的心也极寒……”默仕肺腑一痛,站立不稳,摔将在地,他望了默央一眼,极尽怜悯的一眼,“默央,我的弟弟,你永远都不会明白……”

“胡说!你胡说!”默央歇斯底里起来,他是万民朝拜的尊贵帝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不要任何人的怜悯。

“你恨她!你恨她!朕命令你,去恨她!”

默仕的嘴角开始淌出源源不断的可怖黑血,却展眉一笑,“不……我……”肝肠断裂之痛正一寸寸抽离他的言语神智,他目光渐渐涣散冷却。

“婀……尔……莎……”他落下了生命里最后一声叹息,绵长又缱绻,与此同时,他终是悟透了这个假名暗藏的玄机。

婀尔莎,婀尔莎——我傻,我傻。

弥留之际,他忽然明了,为何她在告知他这个名字时会是那般捉弄时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正如她话中有话,他向来痴傻,只是,今生也只为她一人痴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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