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她在溪涧边踩水起舞,轻铃曼歌,如山中妖灵,如水间美玉,却不经意惊动了深林深处入定冥坐的他。
他被扰乱心神,索性循歌出山而去,问姑娘芳名,从此,也走入了一个柔情万种却危机四伏的牢笼。
默仕至死也不知,那日乌仁哈沁唱的原是一首北国经久流传的胡淄情歌,用大越话写来,便是——
“当月亮升上草原的那一刻,
多情的姑娘啊,思念起梦中的人,
不知何时才能与他相见,
也不知他身在何方?
但她想,他应该在深山,遥远的深山,
不在草原在深山……”
爱恨有凭
默央亲眼所见,兄长默仕是如何在这座阴暗潮湿的大牢里垂死挣扎,如何在他脚下气绝身亡。
默仕临死前的话令他无比愤怒,那愤怒转化为声声失态的咆哮,“朕不信!朕不信!告诉朕!你恨她!你必须恨她!”
皇帝的愤怒猛烈却无力,如一场疾风骤雨砸在那个宁死不屈的亡者身上,而他口中说出缄默又看似顺从的回应,是聊无意义的,也是不值一哂的。
“朕不信,朕不信……”默央一把掀翻了卿缭端奉的酒案,卿缭吓得跪倒在地。
“陛下节哀,陛下息怒。”
“呵……”默央冷笑一声,转而问道:“那个侍卫呢?”
“关在大理寺那个侍卫呢!”
“他……”卿缭一愣,“奴才带陛下前去。”
默央在那条极长极静的狱道上踉踉跄跄,与其说他正唤醒一个酝酿已久阴谋,不如说他只是一个一输再输的赌徒,默仕凝在唇边的话语将他逼到穷途末路,可他不能承认他的落败,他要看着,默仕去恨,那个侍卫,也去恨。
展啸对于皇上的纡尊降贵是喜出望外的,他结痂的伤处因血液兴奋的蹿动而滚烫发热,自公主同意相助后,他的境况好转,性命无忧,出狱在即,他丝毫不敢懈怠,他时常重温父亲教给他的行军布阵之道,虽在囹圄,心怀天下,父亲的话,他莫不敢忘。
只有墙角湿滑的青苔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遥望那个金戈铁马的美梦,遥望那个恩主的现世。
现下,守得云开见月明,报国有门的希望一时令他忘了作为男儿在狱中所受的那些奇耻大辱。
“展啸……”默央目光轻垂,俯视着那个黑瘦落魄的囚徒。
“末将参见皇上!”展啸跪地行礼,太阳穴突突而跳,急道:“皇上前来,可是公主将一切原委都同皇上说了?皇上是愿相信末将所说?”
此后当折磨酷刑再次降临之时,他禁不住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这番话,没能在千金一刻的时候救自己于水火,反而将他拖去了无尽的仇恨与深渊。
“她都同朕说了……”默央不屑一笑,言语间尽是薄凉,“不过——”
“她说你才是刺客,贼喊捉贼,要朕治你死罪。”
展啸光彩黯淡的眼睛令默央颇为满意,他又道:“你该知道她是如何做得懿成公主的?来之不易的荣华在手,又凭什么为你一区区草芥犯险?”
展啸直直摇头,“不,陛下,不,公主断断不会如此。”
“不会?”默央冷然一笑,“那你认为,朕九五之尊,是信口雌黄蒙骗于你?”
展啸哑口无言,他怔了怔,无论如何也寻不出一个合宜的理由,一时间如山崩地裂,只得摇头道:“不,不会的……”
默央的目光移往狱顶那方小窗,碎金阳光下有厚尘倾落,如针尖麦芒般扎向那个垂丧的侍卫,他幽然道:“虽然公主要你死,但是朕念你展氏一门忠烈,对你网开一面。”
“就刺配苍州罢。”那是大越西陲与岐国交界的不毛之地,荒凉至极,足以泯灭所有有志之士的满腔热血。
默央将展啸的绝望神情尽收眼底,拂袖而去,“永世不得回京”。
只有展啸不可置信地呼声还在牢廊里回荡,“陛下!末将无罪!末将无罪!末将无罪……”
这样的撕心裂肺在大理寺屡见不鲜,虽是黔驴技穷,却也聊胜于无。
当那个不可磨灭的印记烙刻在展啸的右颊上时,他决绝而笑,自嘲一般。
呵,好一个永世不得回京,好一个满门忠烈……
如默央所愿,那个赤胆忠心的侍卫终于学会了憎恨,而这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以至于最终的结局对他来说异常讽刺。
若是他能预见到多年后岐国的大军会践踏邺阳城的每一寸土地,若是他听得到屠城之时的鬼哭狼嚎,若是他见得到领首大将军冷毅面容上乌青的墨涅,若是他所幸得闻得见,不知今日会作何感想。
默央对往后的岁月还茫然无知,对眼下自身悄然萌发的那些情愫也视而不见,只是当他回到兰池宫,陡然面对空空冰凉的床榻时,他感到恐惧,万分的恐惧。
他疯了一样在大殿里找寻,忽然就顿悟对她在火海里的心境几何,烈火驱赶寒冷,也会占据磨折他的心,饮鸩止渴似的,默仕说他不明白,可他想他正渐渐明白。
当在兰池湖边发现了那个缥缈清弱的身影时,他脚下一滞,登时心安。
懿成方才转醒,行动还颇不利索,可她仍到了这里,毫无缘由地走到了这里。
湖心的枯荷迎风萎萎,莲花也业已零落,只有莲房俏丽依旧,正孕育着粒粒清香怡人的饱满莲子。
懿成缚在脖子与手臂上的白纱还在秋风中靡靡萧瑟,却猛然落入了一个温暖如春的怀抱。
默央拥住她,嗅她脖间熟悉的药香,是失而复得的忘情之态,他心下怆然,“陪朕一齐去死吧。”
懿成怔后,缓缓抬起双臂,像他拥住她那般,拥住他,是从未有过的开怀,“好!”
默央盯着她脸上新脱痂的浅痕和那双微微凹陷的眼眸出神,喃喃道:“不……你还不配与朕同生共死……”
懿成还未应答,他的吻却蓦然袭来,远处恰好有一蜻蜓扇动银翅,落于亭亭莲蓬之上,如恋人离歌般若即若离,辗转缠绵。
一曲终了,默央抚摸起她耳边柔发,难得温和道:“不,朕不会死,你也不会……朕——”
“还要去沪水河上做一个荡水秋千的杂耍人。”
懿成眼角划过一滴泪,在他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是她渴盼已久的,她终于不用日日歆羡妒忌那个叫季华的绝代女子了,她泪湿眼眶,“若陛下去杂耍,那我就去戏班做个唱戏的伶人。”
显然她还不知中秋夜宴之后,伶人唱戏已然成为永明宫里最讳莫如深的一个说法。
更显然的是,伶人一词不出意料地触及到默央最忌讳的旧日往事,他忘不了那道从天而降,带来火难的惊雷,有着某些天命劫数的神秘意味。
而所谓天道,他从不相信,因为他深知,没有那道惊雷,也注定会有一场大火,否则他不会让卿缭在琴台树丛之间留下隐约油迹,他只是提前知晓了琴台与瞭望台间的那条暗道,早已有了脱身的万全之策罢了,而那道惊雷,不过令他摆脱了一个纵火者的身份,不过令这场天灾看似更为合乎情理。
“陛下,可是有何不妥?”懿成见他沉思不语,忍不住问道。
默央摇摇头,手拂过她的眼,轻声笑道:“你说得很对,你去唱戏,朕去做杂耍人,想来足够谋生了。”
“那定是很好很好的……”懿成擅自想象与他在车水马龙间做一对江湖侠侣的逍遥情景,不禁面热,转念却又自知是妄想了。
可默央不这样认为,他要留下她,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究其缘由,那些情动只占很小一部分,他根本就想再悖逆太后一次,看看能否夺回属于他的那一星半点的权利。
他故技重施,同当年的自残如出一辙,他再次将凌厉刀锋悬于左臂之上,对姜太后歇斯底里,要太后留下懿成公主。
皇帝幼稚如孩童般的举动令姜太后大为震惊,上一次他这般疯狂,也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求娶自己的皇姐安荣。
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面前这个少年帝王,渐渐摇首,“皇帝,你——你可真叫我失望。”
“失望?”默央哂笑一声,怒道:“母后何曾对儿臣有过希望?”
“皇帝啊,收起你那一套,回你的兰池宫去!”姜太后将一只新的白玉虎握在手中,玉虎尚存精雕细琢后的新利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