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成略一思索,“待我回去想想法子。”
展啸见她神色,也知自己多少是在强人所难,“此番公主大恩,末将当牛做马,无以为报!”
“不必。”懿成淡淡道。
卷入这件事,除了求见皇帝,懿成压根儿没有别的办法,每每被拒之门外,徒劳无功返回沉雪楼时,她无不怀疑,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或许只是不堪的自己偶尔会怀念那烂漫如山花的笑容,那样美好的展姝,实在不应凋零在这荒芜的季节里。又或许,是展啸的执着打动了懦弱的她,在这样的悠悠岁月里,能为某件事义无反顾,交付真心,委实是很难得的。
这日默央终于醒了,他转动起发涩的眸子,一眼便看到床前的女子,他轻轻一笑,“霁华……”
阳季华被皇帝莫名其妙的笑容吓了一跳,“陛下,季华在这里,您可算醒了。”
默央这才看清了面前的人,是一张截然不同又美艳绝伦的面孔,他收了笑,阖上双目,“退下吧,朕累了。”
阳季华见他大病初愈,虚弱得很,不敢置喙,只得告退。
空荡荡的宫殿里,默央忽然自嘲地笑了,她已经死了,可她的灵魂在哀青山的皇陵里也不安宁,否则一个虚无缥缈的亡灵,为何还能如此折磨一个活着的人呢?
他要如何做,他该如何做,才能感受她还残存在世上的半点一滴呢?
默央正想着,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陛下万安。”
病床上的皇帝除了眼神微动,并无动作,懿成走近了些,“陛下万安,可是好些了?”
是她啊,一个虚有其名的假公主,一个替代品。
默央看向懿成,苍白的嘴唇瑟瑟了好久,才发出一丝声音来,“是你啊。”
懿成见他有些呆,“陛下,御膳房刚送了膳食来,可要用些?”
默央轻轻点了点头。
懿成坐在床前,将莲子肉芝粥喂给他,她缄默不言,手下却异常仔细专注。
“今日怎么这般安静?”默央喝下半碗粥,恢复了些精神劲,“展姝还在大理寺罢?怎么不接着求朕了?”
“没准朕心情好,许你个大恩典也说不定?”
懿成抬首垂眸,“陛下久病初愈,我笨嘴笨舌,怕又惹了陛下不高兴。”
“确实笨嘴笨舌,”默央忽然笑起来,那张脸绝世又苍白,“也罢,朕准了。”
懿成霎时怔住,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陛下……这是为何……”
“不日北国使臣就要来了,你是和亲公主,身负重任,往后——不必为了此事再来兰池宫了,也不必同朕显得如此亲近,落人口舌。”
懿成听着听着便红了眼,难道他已察觉了自己对他的那些难以启齿的心意,可她明明掩藏得那样好,“陛下,您答应我放了展姝,所以我要付出代价,这是一场交易,对吗?”
默央难得褪去棱角,温柔一笑,“怎么?舍不得朕?不想去北国?嗯?”
他的话像一把尖刀直直插入懿成的心,她忍住泪水,“陛下,若我和亲一事,乃您内心所愿,懿成自然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内心所愿?一开始将她推出去只是为了保住自己心爱的女人,谁知皇姐亡故,如今不过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谈何心愿。默央泛起苦笑,“你放心,等你出嫁那天,朕会亲自赐酒送嫁。”
“谢……陛下。”
默央见她一副视死如归的忠贞模样,觉得可笑,他撩起她耳边的发,“你这反应,是不是朕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
“是。”懿成答得毫不犹豫。
默央愣了一瞬,转而大笑起来,“很好……很好……”
“那朕要你——谨遵朕的旨意,和亲北国,这一生都忠于朕,忠于大越,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懿成看向他的眼睛,重述着他的话,“是,懿成谨遵陛下圣旨,终我一生,无论身在何处,都忠于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好……”默央不知为何,不愿直视她那双热烈如火的眼睛,他躺回床上,“朕乏了,你且退下罢。”
懿成离开兰池宫时,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生,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踏足这所恢宏的宫殿。
她走得浑浑噩噩,不慎脚下一空崴了去,幸好被人一把扶住。
“公主,您没事吧?”展啸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又迅速松开她的手臂,退开一丈开外。她走路总是冒冒失失,与她这个人透出的温柔坚韧不太一样。
懿成这才回过神来,“无碍。”她盯住展啸腰间悬挂的玄铁剑鞘,又道:“对了,展侍卫,令妹有救了。”
展啸眼里陡然似熊熊烈火,“公主,这……可是真的?”
懿成看着面前喜出望外的男人,忽然很羡慕他能拥有这样纯粹的快乐,点了点头,“我想,过不了几日,你便可以去大理寺接她回家,兄妹团聚了。”
“末将——多谢公主相助。”展啸一扫阴霾,朝她跪下。
“展侍卫不必如此,你有情有义,实在令人敬佩。”懿成落落大方对他一笑。
这反而弄得展啸几分羞赧,他不自然地行礼陪笑,黝黑的脸庞上有淡淡红晕。
远处默央正站在兰池宫的楼阁侧窗前,站在宣妃阳季华曾站过的位置上,将两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隐约能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看到她对那个侍卫笑,笑得情真意切,笑得温柔和煦,明明方才还是那般忠心耿耿,转头却对着一个卑微的侍卫,她可从不曾对他那样笑,真是骨子里的低贱之人!
见默央脸色铁青,卿缭在帝王身侧屏息凝神地候着,不敢有一点儿掉以轻心。
“卿缭,吩咐大理寺放了展姝。”
卿缭急忙跪下,“皇上,使不得啊,此乃杀害公主的疑凶,您如此做,这不是和圣尊皇太后对着干吗?”
“对着干?呵,那就让朕尝尝和她们对着干是什么滋味。你只管去放人。”默央俯视着树影间那两人。
“是。”
“还有那个侍卫,你知道该怎么做。”默央对卿缭使了个眼色。
“是,奴才明白。”
默央又看向那棵榕树的华盖绿冠,他将手伸出窗外,恶狠狠扯碎了一把树叶,“既然他有情有义,那就折了他的情,断了他的义!”
“是,奴才遵命。”卿缭按捺住那蓬勃又变态的兴奋之情,他生命里的欲望,不甘,愤恨,通常只能以这样的渠道来得以宣泄。
是人是鬼
展啸不当值的时候,他会在沉雪楼附近徘徊,会在沉雪楼到长宁宫必经之路上那片辛夷花林里守候,自从大理寺接回妹妹并安顿好,他似乎,还剩下一件未完成的事。
他的等待杳无痕迹,也心无旁骛,比如皇帝的某个妃子前来和他说话,他也不知言语几何了。
宣妃阳季华心下恼怒,她看出面前这个毕恭毕敬的侍卫对她的避之不及和心不在焉,她家世显赫,又是皇帝最宠爱的贵妃,从没人敢这样对她,“本宫在问你话,你在此处所为何事?”
“回娘娘,此处僻静,末将前来巡视一番,不为何事。”展啸拱手垂眼,瞥见面前人华贵美服的一角。
阳季华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放肆地笑起来,“躲那么远?你很怕本宫?”
展啸将头垂得更低,“末将不怕娘娘,末将有职责在身,先行告退。”
“等等,”阳季华踱步到他身边,“难道保护本宫不是你的职责?”
“回娘娘,维护皇宫安宁自然是每一个禁卫军的责任。”
“这园子大得紧,本宫不识路,就由你护送本宫回和鸣宫吧。”阳季华将手搭在丫鬟灵绣的手臂上,毫不避讳地打量起他来,“劳烦展侍卫前头领路。”
展啸知道她在无理取闹,却不能有任何拒绝之意,“是,末将遵命,娘娘请。”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居然一眼也不敢看她,阳季华心中冷笑。
他在前头走,身形伟岸,雄姿英发,他总这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吗?阳季华忽然计上心头,她调皮一笑,对灵绣使了一个眼色。
灵绣下一瞬间便直杠杠从后故意撞上展啸,展啸脚下一个趔趄,从怀里摔出一个小匣子来。
展啸暂且无暇顾及,她稳了身形,顺手扶起灵绣,转头就行礼道:“娘娘恕罪,末将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