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对他自报姓名感到不解,抬头看向他,只见面前这个侍卫身材挺拔,年轻英俊,他下颚的线条分明,她不知为何深感亲切,只可惜她已经忘了在邺阳某个街角巷处,他曾对她施以援手。
“是,多谢展大人。”
面对晚霞坦然直视的目光,展啸铜色的脸庞升起微烫的温度,他假装“咳”了一声,“那便请吧。”
说罢,他领着她,向酒苑去,再无言语。
“晚霞姑娘,请在此处静候片刻,莫要乱跑。”展啸带她进了一间雅致的楼阁,忍不住留下一句善意的嘱咐,后便恭敬退了出去,再不多言语。
“是,多谢展大人。”晚霞显得冷漠又茫然,令展啸离去的余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好一会。
可她无心留意这个面貌英俊的男子,她站在那处,想及自己进退两难的处境,此刻阳光从窗棂悄然而入,顺着她的四肢百骸攀爬,然后牢牢地束缚住她,她不动弹,任由它的摆弄。
忽然,那扇木门发出“吱呀”一声。
晚霞想是瑞王爷来了,她刚要转身行礼,脑门上便传来“嘭”地一声。
紧接着是溺水般的晕眩和窒息,失去意识前,她仿佛听到瑞王爷的呵斥。
“下手没轻没重!毁了她的脸我要你的命!”
紧接着是无尽的黑暗。
当晚霞醒转,她感到四周空间狭小,处处漆黑,连伸展四肢也不能,她以为是那一棒打伤了她的眼睛。
不——
下一瞬,她发现其实自己是被困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箱子里,那箱子不住颠簸,缝口透出的那点光渺无不定,似被人抬着前行,像一口出殡的棺材。
晚霞彻底迷糊起来,所以她已经死了吗?
那么,她是何时死的?又是因何而死?
晚霞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累极又昏沉,转眼又陷入那无尽黑暗中去了。
瑞王命人抬了那口楠木箱,在那所皇家宫殿里长长的甬道里轻车简行,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径直往东北方的长宁宫去了,他浮肿的面皮上得逞的笑容呼之欲出。
当晚霞再次悠悠转醒,箱子已不再摇晃筛动,她恍惚间听清了此间外的谈话声。
“太后近来为安荣公主和亲一事烦恼,臣此番来,特为太后排忧解难。”瑞王爷字字斟酌,难得正经。
“你?你能有何计?”
“李代桃僵,偷梁换柱之计——”
姜太后轻抬眉毛,睇了他一眼,默许他说下去。
瑞王爷搓搓手,缓缓道来,“自和亲的安平公主殁了,北国几次三番扰我大越,如今战事平息,北国又欲与我大越求和联姻,他们意在太后您宠爱的安荣公主,可安荣公主乃太后唯一嫡出,怎可便宜那蛮荒小国,现今臣府里有一奴婢,她三生得幸,与安荣公主有七八分相似……”
说到此处,瑞王咽了口唾沫,一双绿豆眼悄悄去瞧姜太后的脸色。
姜太后正专心致志地把玩手里那柄玉件,那玉温白润雅,被雕刻成卧虎形状,她的大拇指一下一下地敲着白玉虎的脑袋。
瑞王拿捏不准她的喜怒,索性大起胆色,慢慢揭开木箱,“请太后过目,这便是那奴婢……”
猛然得见天日,一早打定主意假寐的晚霞心尖仍抖了抖。
“你好大的胆子。”那张光彩照人的面容上似笑非笑。
瑞王讪讪笑了两声,无意间对上姜太后凌厉的目光,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一心为太后,为安荣公主,求太后明鉴!”
姜太后扫了一眼箱子里那张素净憔悴的脸,并不觉得和爱女安荣有几多相似。
瑞王在堂下忐忑跪了约摸一炷香时间,才听得姜太后开了金口。
“你的眼神是越发不济了。”
瑞王闻言,这才如蒙大赦,喜道:“太后教训的是,安荣公主天姿国色,此等贱奴自然不可比拟,是臣眼拙了。”
“人留着,你退下吧。”
瑞王自知此举虽险,但到底讨了太后欢心,他眉眼藏笑,恭敬退了出去。
姜太后又敲打起那只玉虎,沉吟片刻,“柳絮,你将人领下去。”
候在一旁的柳絮屈身施礼,“是。”
姜太后目光游走在木箱里那张面黄肌瘦的脸上,又对深受自己信任的大宫女道:“柳絮,此事交给你,只因本宫念你是个有分寸的。”
柳絮福身,沉稳应答:“谢太后厚爱,太后放心,奴婢定将人安置妥当。”
姜太后颔首,“至少在本宫拿定主意前,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是,奴婢明白。”
久无人居的沉雪楼前。
柳絮井然有序地安排随行宦侍和宫婢洒扫修葺。
卧在箱中的晚霞姿势不变,心里像有一面鼓在敲,她闭上眼却越发清醒,正踟蹰是否该睁开眼睛。
柳絮嗤笑一声,语调却不带一丝一毫的起伏,“姑娘别装了,连我都看出来了,太后何等英明,又怎会被你这小儿伎俩蒙骗。”
晚霞怯怯,连滚带爬从箱子里出来,跪在柳絮面前,“柳絮姑姑,晚霞知错,只是太后尊颜在前,晚霞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絮目不斜视,“晚霞姑娘不必如此,我不过奉命办事,姑娘能出此言,想必对太后圣意已知一二。”
她将太后的意思称为圣意,那皇上的旨意,又该叫做什么?
晚霞仿佛已窥见那深宫皇权斗争的冰山一角,她垂首不语。
“还望姑娘静候此处,切莫像方才在太后面前那样,自作聪明,自毁前程。”柳絮抬高了声音。
“是,多谢姑姑教诲。”
柳絮仍无波澜,“姑娘的用度我派人打点好了,每日自会来人照料,若姑娘有何吩咐,只管告知来人便是。”
“是。”
“请姑娘耐心,静候此处,切莫生出事端。”
“是,晚霞谨记。”
待攘攘众人离开后,晚霞一个人登上那还算不得阴森黑暗的沉雪楼,迎面而来是一副老旧脱落的壁画,依稀可辨其上飞天的仙人和鸟兽,中央有一袅娜仙人衣袂飘飘,右手托一颗明珠奔月去,只可惜那仙人脸上有数道划痕,容颜如何不为人知,想来是有心者故意损坏的。
这儿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宸妃的居处,相传九年前,宸妃薨逝,先帝在此处大醉数日,以故人姿容入画,夜夜端摩,直至患上伤寒咳血之症,而后百官进谏,后妃也纷纷谏言,先帝在一次盛怒之后,便封了这楼,不许人来往,此处便荒废至今。
此刻,楼外夕照如血,染红了天穹,那些飘飘浮浮的晚霞,在一片血□□彩变幻,就如同这楼里的过往一样,显得残忍又神秘。
这里的繁喧与落败晚霞都无从得知,但她回想自己在一日之中,居然能在鬼门中兜转来回,还能毫发无损。
晚霞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真实际遇,她从怀里摸出那枚已被摩挲得字迹不清的铜钱,好像握住那枚铜钱才握住了真切,或许冥冥之中,是父亲的亡灵,是那颗北极星,在指引她。
懿成隐去了许多细节,只潦潦草草说到此处,忽然噤声陷入沉默。
闭目养神的小皇帝依旧没有睁眼,“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懿成望向兰池宫禁闭的宫门处,一切都晦涩不明,她微叹道:“天色不早了,陛下还是歇息会,该早朝了。”
真是扫兴阿。
默央俊朗的面容一时间阴云密布,他拂袍生风,似乎只有怒火才能掩饰他在朝中无能的事实,他怪她不知好歹,提起早朝。
“放肆!朕的事何时要你一个奴婢过问。”
他的衣袍拂过懿成的脸,懿成一个激灵,跪在床下,“陛下息怒。”
默央这才瞥到她素衣里滑落的一截红线,他伸手去捉,扯出一枚铜钱来。
他转怒为笑,“这便是你那宝贝铜钱?”
懿成不动声色捏住那半截红线,点点头。
一根红线,一枚铜钱,两只僵持在空中的手。
“送予朕可好?”他用力拉住那根线,倾身靠近她,她的眉眼酷似那人。
懿成眸光闪躲,下意识地捏住铜钱。
默央见她褪去冷静,一脸紧张又怯弱,那是安荣皇姐从不会流露的神色,皇姐永远是一尊出尘绝世,高贵冰冷的雕像。
像?她们从来不像!
“你莫非要抗旨不遵?”默央扯出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