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很漂亮。郑鸿想道,一声叹息未知觉前已溢出嘴唇,像是支潮湿无味的烟。他拉了张椅子坐在对面,静静望着,感觉像是走进了卖模型的商店,这一次没有玻璃阻隔,他近距离观赏,把胶水的连接处都看得清清楚楚,原来也不是那么完美。
某种冰冷的东西在他胸中沉淀,像冰水里盐的结晶。那些情绪,苦涩微妙的情绪,在此刻缠绕住他,告诉他它们绝没有那么容易过去。在某个夜里,在某段记忆,它们引发的阵痛无从防备,便只能血淋淋的领受。
你跟他只能走到这一步,再往前,无路可走。
郑鸿明白的,他太明白了。从小到大他一直很聪明。他学会不去分辨这是否是种逃避。
振动打断他的思绪,李无波的手机从沙发上滑下来。郑鸿眼疾手快地接住,没有在午夜造成影响邻居睡眠的巨响。他把手机放在桌上,等振动慢慢过去,故意让自己没去看人名。李无波身边不缺少女伴,去了海外孤身一人,只会更受不了寂寞。
“这样可不好。”郑鸿轻声说。如果李无波现在有女朋友,他不应该来找郑鸿。
来电不依不饶,停了又响,对方执著得令人厌烦。郑鸿拿起手机,到卧室去接。
“人呢,找你吃宵夜。”
电话里传来平淡的女声。
郑鸿定了定神,说:“您好,请问您是要找李无波先生吗?”
那边沉默两秒,“嗯”了一声。
郑鸿继续说:“李无波先生正在休息,我是代驾,他……”
“好了。”对方打断他,声音显得尤为无奈。
“我没有那么健忘。”
“你好,郑鸿。”
被发现了。郑鸿缓缓吸了口气,叹气时几乎与程雪云同步。
“他在你这儿那没问题,改天一起喝茶。”
说完便挂了电话,并不过分关心。
郑鸿愣了愣,屏幕暗下去时才发现自己来不及拒绝。他坐在床沿,黑暗无声地包围。他从裤兜里抽出烟,本来想点,但想到李无波在客厅睡觉,最终只把烟留在指间。透过白纸,烟草散发出浅淡的烟香,干燥得让他喉咙发痒。真是奇怪。在南都与李无波相处的三年他都抵住了诱惑,却在僻远的外省点燃人生中的第一缕烟雾,微苦的焦香,短暂的回味,尼古丁在血液中蔓延,它的镇定抑制了大脑的思考,一片空白的安宁。
李无波醒来时是夜里两点,空调吹着暖风,还有点热,空调被掉了一半在地上。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个多小时,又干又渴,摸索灯摸索不着,下意识便喊:“郑鸿!”
灯很快亮起来,李无波皱紧眼睛躲避光线,待稍稍适应,他睁开眼,看见郑鸿穿着件灰色棉睡衣,左手还插在兜里,光亮世界里面色暗沉,好像这世上没什么值得他开心。这副样子李无波见怪不怪,不以为意,仍熟络地要他去倒水。
“喏。”郑鸿递了杯温开水给他,面带疲色,一个睡眠中的人不会把衣服穿得这么齐整。
李无波喝完水,问他说:“不睡吗?”
郑鸿把目光投向顶上平平无奇的壁灯,心不在焉道:“有人在,我睡不着。”
李无波捧着空杯发呆,眉宇间荡过一缕落寞。好一会儿他才说话,下定决心似的,一开口便带着弥散的□□味。
“得了。”
“咱们睡过那么多次,不用现在装生分。要是真那么过不去,就赶我出去。这是你的房子,你有选择客人的权力,我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永无止境的沉默。
“你想怎么样?”
郑鸿又把老问题抛出去,李无波却不接,任凭答案在地上跳跃,一个个蹦跶着,像离水挣扎的鱼。水落石出就是这样的结果。
他忽然站起身,褶皱的西装随动作滑下沙发。修长的指覆在颈边第一颗纽扣,随后灵巧地退出扭结,如同从鲜虾里拨出虾肉,他脱掉衬衫,蜕掉一层自尊的壳,细嫩的自我被外界划伤。
“就这样吧。”他说道,语气同样疲惫。
“你还喜欢男人吗?”
☆、溪流
在很多时候,郑鸿都觉得李无波起错了名。以他说风是雨变幻无常的性格来说,静水无波是最不可能的状态。他是条小溪,淙淙流着,一颗小石子都能激出他一粒水花的汹涌,但当真遇了石壁,不是断绝就是回流,一条小溪的努力不过如此。但每次他觉得,李无波和他大多要断流在某处时,李无波总能朝他再走一步。
让他错觉,不甘心的其实是他。
他往前一步,李无波下意识地躲闪,胸膛缓慢起伏,掩饰不住心跳。
“我一直喜欢男性。”郑鸿说,“倒是你……你其实更喜欢女人吧。”
李无波看着他,心里想为什么他也提出跟他母亲一样的问题。他换女伴确实多,无可辩驳,但如果他不能接受男性,当初怎么可能跟郑鸿在一起。有什么必要让他强迫自己,跟他接受不了的对象相处好几年。
但这些话现在说都太迟了,或许在毕业前他就该跟郑鸿说清楚。旧事重提,只是增添尴尬,谁愿意把过去一遍又一遍地重温。
所以他说:“试试呗。”
李无波相信自己算是有魅力的男性,在以前他也惯常使用这样的方法。在荷尔蒙分泌旺盛的青春期,他就像只公孔雀趾高气扬地走在孔雀群里,肆意地开屏。而郑鸿与他不同,他是孔雀却没有尾羽,灰白黯淡的模样不值得任何注意,当然谈不上女孩子的青睐。这个世界是很现实的,没有钱,你的聪明才智和雄心抱负都只是笑话而已。对于这些站在家族肩膀上提前几十年完成了财富积累的小孩眼里,默默攀爬的郑鸿是一只还算漂亮的蝴蝶,在某一时刻,或许也曾为他羽翼的翩跹而惊艳,但大家都明白,蝴蝶活不过一个季节。
所以当他对郑鸿伸出手时,他知道郑鸿不可能不接,当他接纳郑鸿压在他身上的体重,他知道郑鸿会死心塌地。在那个野营的夏季,沈宁发现了端倪,旁敲侧击提醒他这是一种浪费。
但李无波习惯了浪费,浪费对他来说才是生活的常态。穿不完的衣,换不完的车,哪怕他没有驾照,也要放在车库里落灰。他要“有”,不是为了用。
不过这一次他浪费掉自己。
郑鸿歪歪头,视线在在空中绕过弯,抛出张欲擒故纵的网,勒在皮肤上蛛丝般弹性。李无波重新窝回沙发,无所顾忌的小腿搭上茶几,睡乱的发丝挂在颊上,满脸凌乱的艳丽。郑鸿推开茶几,挤进他的双腿,膝盖碾进腿根空隙,李无波懒钝的神情忽然一凛,向后挪去,但几厘米的距离不够他逃离。郑鸿压下来,像团散发着热气的暖雾,收拢在心底的情感遇热便膨胀,将两人困在相同地点的过去。
成年男性的体重压在他身上,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只是有种压迫感,逐渐把空气逼出他的胸腔。李无波怀着耐心把手换上郑鸿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说:“小六。”声音近乎耳语,如羽毛尖端的搔挠,郑鸿抓住他腰侧的手指收紧再收紧,掺着潮湿感的疼痛让李无波脸上刺刺发热。他百分之一百确定会发生什么,当他遇见郑鸿时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他避开了郑鸿的双眼,避开他质询的目光。他是不太去想以后的,至少现在,他“有”。
他收拢手臂,把郑鸿搂进自己的颈窝。微苦的烟味随着他的靠近清晰起来。李无波不由得苦笑,看来他还是一样让郑鸿伤脑筋。他心里有丝丝拉扯的疼痛,却不肯承认,别过脸避开郑鸿呼出的热气。腕上的表还没摘,抬腰迎合的时候他分神瞥过一眼。2:06。倒过来是郑鸿生日。内心的挣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现实里仅有短短的六分钟。而他身在国外的四年,没有挤出一点空隙去想,如果遇见了郑鸿会怎么样。
郑鸿的吻贴在他耳后,顺着脖颈慢慢下移。李无波不适地瑟缩了下,感到陌生。这是他对女性惯用的方式,原原本本教会了郑鸿,施用在自己身上。郑鸿确实是个好学生,将距离把握得分毫不差,像是透过李无波的身体触摸他的女伴。他甚至可以嗅到一缕无名的发香。
要听实话吗?
完全不觉得快乐,只有发热和疼痛感。他太久没有接纳过郑鸿了,身体像是萎缩了似的,无论郑鸿做什么都只是被撑开的痛,让他萎靡不振、虚弱且不堪一击。李无波闭着眼,感到汗水滚落睫毛,像粒豆子弹跳起来,方才意识到自己已汗湿浃背。郑鸿觉得如何?李无波抬起眼皮去看他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