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波没有坏心,郑鸿心里很清楚。脱口而出也可能只是一时失言,他我行我素惯了,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解释。然而问题就在于此。他根本不曾也不肯考虑过郑鸿的感受。这也是郑鸿放弃南都大学保送,一心要去外省的原因。
他打开门,家里亮着,李无波连灯都没关,可见之前他急于逃跑的惶急心情。郑鸿低低一笑,到今时今日,他对李无波还有这般影响力,是不是也可以在大少爷的朋友里吹嘘一番。李无波跟在他身后,郑鸿的背影坚实许多,想来这几年也有他自己的经历,不知他过着怎样的生活,辛苦多,还是快乐多。
他一无所知。
小笼包微冷,麻辣烫还半热,郑鸿去厨房拿筷子勺子,他还记得李无波不用再生筷和塑料勺的习惯。李无波抓住勺子,舀一口汤递到嘴里,唱不出味道,也不觉饥饿。他只无端地觉得难过。
他们有过很好的时候。好到李无波有时也忘记不会有结果。
在海外的四年他其实很少想到郑鸿。在他心里,那个倔强温柔的少年一直留在高中宿舍,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往上读去,毕不了业。他住在两人间的一边,东西从不放过界,偶尔在屋里搓衣服,为的是有地方立刻能晾起来。他不多话,很安静,但是不死板,跟他说什么,他不懂也会主动去了解,相处后只会越来越聊得来。他很辛苦,下了课还在学校里勤工俭学,看小卖部、打扫体育馆,周末他给小学生补习,写一本厚厚的教案。李无波看不得他的疲态,加一倍的钱让他补习,说如果我毕不了业,你也得跟我一起学下去。他说你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呢。郑鸿就是这样,随便说一句话都让他很舒心。他以为那个少年会一直在那里,贫穷但不卑微,沉默且自尊。在他心底一隅,愈合成浅淡的成长的伤疤。
他以为他能承受这遗憾的代价。
然而。
包子已冷透了,表皮僵硬。李无波机械地咀嚼,他记不得这是否是当年味道,只知道自己不复从前心境。郑鸿饿了,他吃得很香,放任李无波对他的观察。于是李无波从他的眉眼里发现那个少年的存在,又在他唇上零星的胡茬里恍然惊觉,原来已过去了四年。时间并非凝固,它流淌在每一个人身边,而在岔路口他们已漂散,就像十七岁元宵节放下的花灯,顺水道流进不同的垃圾场。
他放下筷子,郑重道:“对不起。”
郑鸿咽下咀嚼的蔬菜,摇摇头:“没关系。”
为什么他还是说没关系。
李无波捂住脸,泪水从他指缝间大颗大颗滴落下来。
他哭得闷闷无声,仿佛断绝了呼吸。郑鸿默念着秒数,算到他快噎住,便轻拍他的后背。李无波越发捂紧双眼,手心里一片潮湿。过了会儿他渐渐平复情绪,郑鸿早预备了湿纸巾给他,谁叫他总照顾他。在那四年里会打听对方消息的人是郑鸿,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自己在国外,他很难放心得下。
无论他是男是女、健康与否、年少还是年老,他都将感谢他敬重他爱护他。
郑鸿很少会说谎话。
李无波一怔,在这一刻他忽有满腹的话要倾诉,却像是被水压进海里封住口。太深了,沉得没有底,不知要下沉几英里才会落地。一串透明的眼泪从他睫下滑落,冲开干涸的泪印,破碎在郑鸿手背上。他含着泪水试图微笑:“看来……我们确实有过很好的时候。”
“有过的。”
郑鸿没否认,但他手拿着那片纸巾,保持一个递送的姿势。他并没有给李无波擦泪的打算。
但结束了。
这句话太残忍,他没有说出口。
☆、谎
吃完东西,郑鸿把碗筷收收去厨房刷洗,装菜的塑料盒也冲干净倒扣沥水,保不定什么时候要用。他挤出少许洗洁精,茶香味的泡沫在洗手池里堆积,升腾的同时不断破灭,水流打在白沫上,凹陷出一个小坑,所有记忆都从这个坑洞里漏下去,掉进下水道什么也不留。
他在厨房呆了很久,是为给李无波留下充裕的时间,让他能够做到他想要的体面,悄无声息不告而别。为此郑鸿浪费了本月的水费,把纠缠在心头的乱绪统统冲走。洗无可洗的时候瞥见桌上还放着两个昨天的苹果,于是一并放水池底下冲洗。冬天了,水很冷,手指冰冻得僵硬。郑鸿把手指搭在水龙头,犹豫要不要拧向左边的红点。他不习惯做这件事,节省是他生活的惯性,尽管他的工资已算是南都的中上水平。
每到这时,他对李无波的感情就复杂起来。于他而言,李无波就像是运动会喷洒的礼花,华而不实,零零碎碎,琐屑得有点烦人,但又确确实实缤纷着,流光溢彩,他泼洒在你身上,用颜料涂抹出你隐形的存在,好像第一次被人看见,那样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注意,只为你。一霎的美景足以持续漫长的错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欣慰又感激,然而想到自己对他终究不算什么,又难免感到更多的遗憾。
李无波跟他是完全不同的人,完全不同的家境、完全不同的习惯,连观念和性格也大相径庭。在最初相识的时刻,李无波常常会问郑鸿家里的事,他漫不经心地问,郑鸿却是一边反刍一边认真回答,越是详细越是心惊,除了印象模糊的童年,他几乎想不到有什么时候觉得快乐。说不上多么痛苦,也谈不上幸福,他并没有舒适与享受的概念,因而不以为苦。
未免太无趣了。郑鸿对自己的人生下了如此评价。
他把苹果塞进嘴里,啃一口,很脆,但不太甜。毕竟是折价的水果,买下时就没有期待有多好的质量,当然不会失望。他没有孤注一掷的魄力,付高额的价格购入一个不确定的答案,那不划算。这世上很多东西都很美好,只不过这些美好是锦上添花式的拼盘,底下得更加花团锦簇才显得绚烂,一团破布上绣的花是没人看的。他与李无波亦是如此,纵然他郑鸿自认问心无愧,落在别人眼下,还是比李无波低了一筹。李无波的青睐是慧眼,他的回报却是攀附。一杯茶喝掉他全年生活费,歇两天不出门就算节俭的人,某种程度而言,他们都不是同一世界的生物。
可是阴差阳错,还是遇见了,便又阴差阳错地过了三年,三年里他们有过同样的悲欢,时间弥补了身份的鸿沟。感情的发生来得意外却顺其自然。郑鸿早知道他们会分离,他一直把李无波看作是商店橱窗里精美的飞机模型,标价高昂无人问津。他抵着玻璃羡慕地看,私心里却希望它更贵些,最好永远放置在那里。虽然不能碰触,心里却悄悄认为它私有,自作多情兼上一厢情愿,模型被买走时带给他的无疑是一场飓风般的冲荡。
到如今,风浪渐渐平息,对着李无波的脸,他竟能云淡风轻说出没关系。郑鸿方才发觉自己的成熟,他们的命运各自向前奔流,过去的已过去,再多纠结,于事无补。前几年偶尔也有想不开的愤怒的时候,但李无波远在国外,任他满腔情绪再激烈,也不过给学校跑道多添几滴汗水。跑啊跑啊,跑到力竭,缺氧的大脑就可以什么都不想,疲劳之后他沉入梦乡的宁静。
李无波说他们有过很好的时候。
那是真的。
说一点儿恨意没有,那是假的。
郑鸿把吃光的果核扔进垃圾桶,把另一个放进茶几的果盘。李无波没走,斜躺在沙发上打盹,睫毛在光下一颤一颤,似乎正被肉眼不可见的频闪所惊扰。
他还记得那个长刘海的少年,青春美貌,绝不像发型半遮半掩。他买许多水果自己却挑食,不吃这个不吃那个,统统推到郑鸿桌上,笑眯眯说请他回收。郑鸿如何不懂他的关照,窘迫之余,吃便吃了。李无波常问他好不好吃,好吃了才纡尊降贵尝一个。他挑剔得很,若是郑鸿没说实话便会发怒,现在想来,若是郑鸿还能对好吃与否做出正确的反应,李无波功不可没。
关上灯,屋里瞬时暗下去,但并不是全黑,窗户那里还透着一点光亮。冬天变得很深很深,夜里有错觉在落雪。雪落在李无波的眉间,郑鸿用目光将它融化,从而辨出旧日的熟悉。他困了,还有些冷,往沙发里去缩,蜷做没有安全感的一团。可惜人造革的假皮不仅没有温度,连弹性也消失殆尽,让他不舒服地调整姿势。郑鸿翻出床空调被,松松搭在李无波身上。李无波就像潜水员一样没进被子底下,囫囵露出上半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