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些累了,听得如此便弃了沙盘,见盘中蓝军布局,不禁赞道,“只怕再是奇思高招,也不足与你的灵活机变之术抗衡。”
“公主过誉,”小谢拍拍手上沙粒,“微臣这些应对之法,皆是实战心得,论机智变通,公主远胜于臣,只不过涉猎之日尚短,也无真刀实枪的体验,难得的是公主悟性极高进步神速,有时摆出的阵法,连微臣也未曾见过,可称得上‘教学相长’了。”
小谢素来直爽坦诚,不屑为阿谀之辞奉承之态,既然他赞赏嘉许,便真是有所进步,我难免有小小自得,微微抿了嘴,见侍女捧上金盆来,就水洗过手,“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该用午膳了。”
不知不觉又是浮生半日,我抹去手上水珠,打趣小谢,“徒儿略备薄酒淡菜不成敬意,未知师父可纡尊赏脸否?”
“公主又笑话微臣,”小谢被我一声师父叫得脸红,点了点头。
用过午膳,生怕久坐食滞,我便与小谢院中漫步,一面随口闲谈。来到池上小桥,我见池中游鱼灵跃可喜,便俯首瞧去,不防发间一松,有物事啪地坠下落入水中,我伸手一摸头上,失声道,“玉钗!”
那白玉钗乃是娘亲遗物,钗头一朵祥云正应着娘亲闺名。我视若珍宝平日甚少配戴,谁知才取出戴上便就跌落水中,怎会如此粗心大意!我不甘心,只扶着栏杆踮了脚极力望去,却见水波荡漾粼粼生光,如何看得清钗落何处?难道真要下闸抽干池水?光移去这些鱼儿,就够麻烦的了,可――那是娘亲的玉钗啊――我轻轻咬住嘴唇,懊恼地皱起了眉头。
“公主别担心,”小谢忙安慰我,“待微臣拾来,”说着已经跑下桥去。
“小谢!”我想出言阻止,他那厢早已灵活地甩去靴子,纵身潜入水中。
“快叫几名强健侍卫,下水接应谢将军!”我断然下令,院中侍女侍卫便奔来跑去忙作一团。那池水深可没顶,淤泥甚厚,即便小谢熟谙水性,也并非十分稳妥,况且水中摸黑一片,如何寻找玉钗?只怕他越寻不到越要去寻,如今时节春水尚带寒意,水中待得久了,就怕――我心中焦虑,双眼只盯着那水面,却不见他半点影子。?
“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这又是怎么了?”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我一惊,回过头去,果然是皇兄,他皱了眉头,口吻半是询问半是戏谑。
“玉钗掉进水里,小谢下去找了,”我草草行礼,便又转回头去,聚精会神地盯住水面。
“不过是支玉钗,有何要紧?”他不以为然,“你想要什么样子,只管吩咐他们办去,何用这般慌慌张张小题大做。”
我倏地回头,直视他的双眼,“那是娘亲的玉钗。”
他一愣,沉默了。
“哗啦”一声,有人影从水面跃起,身形矫健如鱼龙,是小谢!
“找到了!”他抹一抹面上水珠,举起右手向我高呼,“公主!我找到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向他招招手,扬声道,“快上来!”想想又传话下去,“速速备好干衣手巾,熬热热的姜茶。”
“朕只听过‘千金换一笑’,”他一旁扬眉看了我,“今日倒亲见‘舍命为红颜’了。鹤儿,人家为你出生入死情深意重,你这心里,就毫无所动么?”
小谢这时已上岸,见我望着他,便憨然一笑,不顾浑身尽湿,举起手中的玉钗来,面庞上绽开孩子般纯净得意的笑容。
日头底下,那一抹笑好似明晃晃的寒刃,刹那间刺穿我的心房――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有无辜的牺牲――太多了,已经太多了,那些闪电般的影子如鬼魅扑面袭来,穿过我的眼睛将心底的伤痕撕开,掩埋已久的愤怒和失望终于喷薄而出。我抬起脸,直看到他的双眸里去,“我的心?倘若你顾念我尚有一颗心,过去的一切又怎会发生?哥哥,你从来不在乎我怎么想,我愿或不愿,爱或不爱,对你来说可有过不同?若你能想一下,哪怕只是想一下,想一下面前这个女人是你的妹妹,你唯一的妹妹,是一个有血有肉也会疼也会被伤害的人,你就根本不会叫我去做违心的王妃,就不会欺骗我利用我操纵我,就不会叫我的丈夫死在我的面前!”
他面色登时冻结,青白如寒玉。
“你是皇上,你是兄长,你想把我嫁给谁就可以嫁给谁,一次不够,还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为了你的江山,只要为了你的皇位。我是没有权利,也没有机会拒绝的,既然如此,若你真的属意小谢,便干脆利落将我赐婚,否则,就此收手,再不要利用我去控制别人,再不要继续这种残酷凉薄的游戏――不断地诱惑他,不断地试探我,把他的感情当作你的笑料,把你的妹妹当成你的鱼饵――”我看着他,竟然慢慢地笑了出来,“――我不是鱼饵,再也――不是了。”
他的眼眸蓦地失去了光彩,渗出一种深得可怖的寒冷黑色。凝视着那一双眸子,我仿佛听见,二十余年来彼此之间的维系,已经砰然断裂,寂寞满地。
结束了――我转过身――结束了。
烂漫春光中,我独自离去。从今以后,没有亲人,也没有过去。
黑,漆黑,闷热潮湿的漆黑。
目不能视物,手不得摸索,只能追寻那最原始的感觉,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踩下,就有滚热的水流卷上来,拍打着我的脚踝,那种粘稠的热度,竟像是――血!
我一个哆嗦,不禁抱起了双臂,却不敢停脚,那种液体似有生命般释放着攫取的力量,仿佛只要我一个犹豫,就会被拖进那笼天罩地的无边黑暗里去,融成一样的墨。
有影子从我身边飘过,幽幽眩眩的银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娘亲!”我看清那容颜,脱口而出。
是她,真的是她,然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只是急速地向前飘去,无法触摸。
“娘亲!娘亲!”我想追赶上去,脚下却好似被缠住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熟悉的身影飘远,瑰姿绰态,翩然若仙。远远地飞起那一角紫,是她最爱的颜色,我认得,我认得――
我忽然没了力气,松开手,慢慢蹲下身去,那血一般的水流打在手臂上,似火燎出的灼伤,热从毛孔里极力地想钻进来,凉从血脉里挣扎着要透出去,我的身体成为它们争夺的疆土,忽热,忽凉,还没决定哪处是终决的沙场。
“小仙鹤――”
这声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吗?是他?我倏地抬起头来,那银光闪耀着眼睛,光晕中他高大身形如北国挺拔雪松,真的是他――
我伸出手去,“塞戈――”
他微笑着凝望我,我看见他嘴唇翕动,仔细听去却只有水流的哗哗声,我着急起来,“塞戈,我听不清――”
我一喊,他的影子突然波动起来,不断颤抖渐至扭曲,那银光遽然变弱,熄灭。
“塞戈!”我尖叫一声,扑过去徒劳地想抓住眼中一点余光,却重重跌倒,带着奇特诡异味道的水,漫过我的嘴唇,鼻子和耳朵,等不及要往最脆弱最容易占据的地方去。
我舞动着手臂想站起来,挣扎之下那汹涌却更加激烈,澎湃到让人窒息,我不自觉地张开嘴,一大口浓稠的液体旋进来,腥甜热辣。
“血!” 我叫了出来,那声音穿透层层热浪,在汩汩冒出气泡的耳中激起尖利的回响。
“公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摇动我,“公主?”
我慢慢睁开眼――娇俏面孔上秋水盈盈欲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见我睁眼,欢喜地回头叫道,“公主醒了!”
我茫然地望着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呢,是谁呢――
她见我混沌,慌张起来,“公主?奴婢是小令啊,公主您认得吗?”
小令――人影重合,我想了起来――小弦,小令,小蛮和小篆是新选进来顶替潋滟她们的四个侍女,年约二八,各个长相清灵人才伶俐。
谁不曾是这般清纯的少女,谁没有过这般如花的年纪――然而,任满树梨花如玉,却总被无情雨打风吹去――
“我怎么了?”我借着她温暖滑嫩的手,想坐起来。
“公主勿动,您身子还没好呢――”小令按住我,心有余悸,“吓死奴婢们了,也不知道是受了风还是怎的,您前个儿傍晚只说头疼,歇下一会,无端端就发起烧来,额头烫得跟小火炉似的,烧得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口中只絮絮念叨着什么,奴婢们都吓得不得了,连忙宣了太医来,可太医见这急症来势汹汹,生怕公主贵体闪失担待不起,只嗫嚅着谁也不敢出方子,最后还是奏明了万岁,圣驾亲临,那般蠢才这才下方子熬了药,您喝了之后,折腾了一天一夜,烧才慢退了,奴婢们都担心得什么似的,老天保佑――”她叮叮当当说了一大串,这才缓了口气,念了一声“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