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望着她,生怕一眨眼,这身影就消失在茫茫绿浪中,一串呓语,不自觉地在唇边流动,“你――是谁?”
“――”她并没回答,却也丝毫不见羞怯慌乱,一双褐眸滟滟生辉,“那是我的风筝。”
我这才醒觉还抓着那金鱼风筝,忙递过去,这时有脚步从竹林深处传来,便见一名宫女气喘吁吁地跑出,见我便是一惊,娇叱道,“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公主?她就是倾国公主?先帝最最宠爱的女儿?圣上最最信赖的皇妹?
有着琥珀眸子的仙鹤公主――不是南朝尽人皆知竞相传诵的一个神话么?我怎么忘了,那对褐眸是世间少有的造化奇迹,这宫中又何来第二人想?
“见了公主,也不知下跪么?”那宫女见我怔怔,又喝道。
我这才醒过神来,忙俯首叩拜下去,“微臣谢凌朗叩见公主殿下,臣酒后一时忘形,冒犯圣颜,还请公主恕罪。”
“罢了,”她的声音清透铮铮,有如竹叶上的雨滴,“欢宴过饮,人之常情,你不必自责,回席去便是。涟漪――”
那宫女明白她的意思,过来将金鱼风筝扯走,“公主开恩,恕你无罪,还不快去?”
我只得起身离开,终忍不住悄然回首,偷偷刻下一个地久天长的印记,那碧青竹海中,一尾姗姗摇摆的五□□鱼若隐若现,长长尾线仿佛系住了我心中最绵软温柔的所在,随她一同而去。
春猎。
说是春猎,实不过是在宝林苑内开阔之处放些温顺笨拙的禽兽,以便让万岁率宗亲朝臣纵马比射追捕取乐,毫无危险,是以圣上也格外开恩,准许皇室内眷外命妇随行观猎。公主,自然也身在其中。
我紧随御驾一路驰骋,便见圣上连连开弓,箭无虚发,苑中跑过小半,已是收获颇丰。
“点来!”圣上停马,举目四顾,气定神闲。
“回万岁!”侍卫略作清点,报上数来,“共计麋鹿三只,野兔三十五只,锦鸡二十七只。”
“抬到御膳房去,好生整治,朕要与――”他环顾四下,“――诸位爱卿同尝这野味!”
众人戎装在身,忙在马上拱手三呼万岁,那浑厚和声惊了树上停息的鸟儿,三五只拍着翅膀扑楞楞飞走了。
欢宴过后略作歇息,便是比射。圣上即位之后,大力推崇骑射之道,故而每年逢此盛会,常要宗室子弟年轻将领于御前比试,以嘉奖鼓励善射之人。我麾下也有十名部下,入围比射。
比试分三轮,各为“百步穿杨”“连中三元”和“马上乾坤”,“百步穿杨”是射那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连中三元”则要连发三箭,全中靶心才做得准,而“马上乾坤”,便是于奔马之上搭弓放箭射靶。每场难度提高,自然也淘汰下若干子弟,到了最后一轮,只余三人。
这三人俯首跪在圣驾之前,只等一声令下,便上马开赛。我坐于君侧,见太监呈上一只累丝银盘来,上面覆着大红绸缎,看不清是何物事。圣上并不动手,反倒看了另一旁的公主,微笑道,“若由公主亲手系这牡丹彩带,定可大大鼓舞他们的斗志呢。”
她也不推辞,伸出玉手掀开红缎,上面躺着一朵硕大浓艳的朱色牡丹,侍女忙递过同色彩带来,她接了在手,细细缚在那花枝底部,这才放回银盘,抬眼向三人一笑,“此番比试,万岁会赏出一柄如意为彩头,正应了‘花开如意’的吉兆,诸位可要努力了。”
我这才醒悟,原来今年箭靶换做了牡丹花,想奔马快射已是考验,如今花枝只凭彩带固定,风过便颤,极难瞄准,可谓难上加难,却也愈加有趣,想及此不禁心痒难搔,若不是碍于圣前,怕早就要起身下场。
“谢卿家,”圣上似乎看出我跃跃欲试,“朕知你一张铁弓了得,不如今日便也演示一番,也好叫席上得见‘铁弓小谢’的飒爽英姿。”
“遵旨!”我喜出望外,忙跪下谢恩,站起来到场中,早有人牵马过来,我翻身上马,侍从捧上铁弓,我一手抓起,兜住马头回首向她看去,却见伊人含笑相望微微颔首――
――暖春煦日,我心怦然。
玄鹤――
君未睹天下之巨丽也,岂不闻天子之宝林乎?崇山幽木,郁郁苍苍。霞驳云蔚,炜炜煌煌。神池灵沼,金华玉堂。来往如画,锦衣绣裳。
恁般万象壮阔富丽堂皇,于我,不过是虚情假意的粉墨欢唱。
而属于我的曲子,早已折断在那一场万里千山的神伤。
既是如此,烈酒浓歌醉生梦死游戏人世又有何妨?
遥见小谢回望,眉眼间有所期盼,我会意,微笑着向他点头,无声地传递出鼓励。收回目光,却扫到皇兄眼角微微挑起,似悠然欣赏自己编排的好戏。
金锣声动,我放眼望去,那银甲黑马遥遥领先的,正是小谢。他身手委实敏捷,还未待我看得十分真切,那支红牡丹已经落下,但见他身子向前探去,将那一团彤云捞在手中。
“好!”皇兄高声喝彩,底下众人见状连连附和,小谢此时已经奔转回来,一勒缰绳定定停下,翻身下马。
我见他走过来,正要恭贺皇兄有此勇将,却见小谢径直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倒,双手奉上牡丹,“公主!”
我一震,他的眼神炽热如那火红丹色,似要穿透我平静无波的双眸,搅起滔天的巨浪,小谢――我心中暗暗叹息――将军何乃太多情,只是――
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身旁那似笑非笑的脸庞,我心中一动,不禁微笑了,拈起牡丹反手别在鬓旁,以目示意侍女拿过玉杯,执了金壶亲手斟满,递与小谢,软语娇侬只叫座中听得一清二楚,“将军辛苦,便以此酒谢过了。”
这举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那张脸庞阴晴变幻不定,半晌方呵地放声而笑,“金枝玉叶,配金壶玉盏,好彩头!众卿,为了敬谢卿之神技,且与朕,一同满饮此杯!”
众人听得,忙举杯同贺,“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浪中,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眼底的震惊、失望、愤怒和不甘心――
你以为我会拒绝?你以为我永远不会接受小谢?你以为你可以左右我的选择控制我的一生?
你――错了!
小谢这时已饮罢起身,看着我,面庞上渐透出来牡丹一样的红,那不是酒意,也不是纵马后的气血流动,那是太过明白的欣喜――
我忽然觉得无比羞惭,侧过头去再不敢面对他那澄明坦荡的双眼。我利用了他,多么卑鄙,为了反抗为了爆发为了打击皇兄,我竟然利用了这样诚实的他和这样真挚的感情,我和皇兄,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堕落,注定要相互死死揪扯,谁也不肯放过谁,一同沉沦下去,直到底,直到末日。
只因为,一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就成为了这江山这皇位的活生生的祭祀品――以伤痕,以心碎,以鲜血,以性命,以良知和灵魂,默默地进行着这永无终结的仪式。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春末夏初,衣裳已都换过轻绡薄纱,行动之间悉悉碎碎,回响在翠得透亮的无声荫凉里,更衬出一派安和静谧。
未逢战事,狼烟不起,小谢这将军不甚繁忙,每隔一日便来教授兵法,倒是认真用心的很,我不忍辜负他这番心思,也定下神来好生学习领会,渐渐发现这行军布阵练兵攻伐之术博大精深颇有钻研余地,不觉沉迷,有时一研究起便是半日,流光易消磨。
这一日与小谢细细讨论“八卦阵”。此阵甚为古老,人传乃孙膑悟自《易经》八卦之图,故得此名。布阵时大将居中,四面各布一队正兵,正兵之间再派出四队奇兵机动作战,便成八阵。八阵散而成八,复而为一,分合变化,又可组成六十四阵,其中奥妙变化无穷,后世亦常见使用。
因演练阵法所需,我命人在书房中布置下一张庞大沙盘,上有高山河川,丘阜城邑,内中红蓝两队作对峙之势。今日我方红军以八卦阵法不断变换,而小谢的蓝军则随机应变演示破阵之道。毕竟小谢家学渊源,又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进退攻守四五个来回,饶我苦苦思索,也再想不出能抵挡蓝军的新办法来。小谢见我困顿,便笑道,“今日到此为止,后日再战,这两日公主再加琢磨,说不定还能想出奇思高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