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千山(7)

作者:宇文解忧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我伸出手去捂住额头,已经没有了梦中的灼人火热,我放下手,慢慢直起上身倚住床头,“不过一点风寒,你们何必如此慌张?深夜惊动圣上,委实不妥。”

“万岁反说,若是不禀告,才是大大的不妥呢,”小令麻利地在我背后竖起靠枕,又掖好被角,“万岁见公主高烧不退,脸色吓人极了,看了那般胆小的家伙,喝道,‘天下医者以千万计,朕的御妹却只有这一个,明白吗?’当时就把那些太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争先恐后退出去议方子去了。”

“圣上何时回的宫?”

“万岁爷一直守着公主退了烧,后来天亮时您醒了一醒,又马上睡过去了,万岁这才回了。其实照奴婢看,也未必就是方子管了用,还是万岁爷真龙坐镇,那些妖邪之气不敢作祟四散而去,公主又是天之骄女神灵庇护,这才化险为夷的,”小令一张小嘴兴奋地讲个不停。

天之骄女――我的嘴角微微牵动一下――我平生第一次这样的大胆,随之而来的竟然就是一场大病,难道老天也认为我应该忍耐?也认为皇兄为我作好的安排,就是天命为我书写的注定?

我忽然觉得双目隐隐作痛,眨一眨眼,“小令,取鸾镜来。”

“鸾镜?”她一愣,觑着我的面色,顿了一顿,才道,“公主,您大病初愈,多加休息才好,万岁爷已经传旨下去,未许旁人打搅,公主居家打扮,又爽利又舒服,何必还要费神梳妆呢――”

我看着她,声音与手指一样冰凉,“鸾镜!”

她不敢再多话,低头下去,半晌方磨蹭着取过那双鸾衔花镜来,低头奉上,语调中却没了那股子跳跃的灵气,“公主――”

我接过鸾镜,一照,呆住了。

雪白到刺目的面颊,消瘦而高耸的颧骨,突兀而病态的潮红,不是这些,不是这些使我惊讶,而是,我的眼睛――

那眼眸里的褐色已经全然洇灭,半点痕迹也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色黑彤彤的幽深,就像――就像他的眼睛,镜中冷冷地看着我――

我打个冷战,一失手,镜子朝地上跌去。

“公主!”小令跪下来,“公主息怒!太医说了,这也许只是一时的,只要公主好起来,就会恢复的,真的,公主――”

真的,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蓦地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到从那黑色的眼眸里流出眼泪。我并不需要这与众不同的眼眸,就像我不需要高高在上的尊贵与权柄。那一种颜色对我最大的意义,不过是因为它代表着我与娘亲之间的一线联系,每当我凝视镜中的褐云,就如同穿透时空看到了娘亲的影子,就感觉她从不曾离我远去――血脉相系,生生不息。

而如今,老天却将它收回,将我对过去的最后一点眷恋,席卷而去。

这也许是一种解脱,一种赦免的方式。几天几夜的徘徊与煎熬后,我非但没有死去,还幸运地褪下了这“倾国倾城”的印记,对这上天的恩赐,我应满怀感激。

赵玄鹤――我握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既是死而复生,你必要再世为人!非是如此,便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塞戈,对不起那些为了你欢乐与痛苦过的人们。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起身来便向外走。

“公主!”小令大惊,冲上来拉住我,“公主您不能动,公主您要去哪?”

我一甩手,虎了脸,“放肆,退下!”

小令从未见我这般动怒,就是一愣,手下不由一松,我大步走出房来,庭中侍女侍卫,猛一见我,皆是吃了一惊,黑压压跪了一院子,“公主!”

我不理他们,径直向前来到书房,小令小弦小篆小蛮一股脑追了过来,想上前又怕触怒我,离了两三步,便又齐刷刷跪倒在地,“请公主保重玉体!”

我在桌上乱翻一阵,揪出纸来,抓了一只狼毫在手,这才发现砚台已经干涸,伸手将书桌翻得七零八落,仍是找不到惯常使用的双脊龙纹漆烟墨锭。

“公主,”小令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恳求,“您歇一歇,让奴婢来吧。”

最初的那份热力已经散去了大半,几下翻找,竟便叫我气喘吁吁脚底无根,我忙把住桌沿慢慢坐下来,虚弱地看着小令,点了点头。

她们悄然退下了。

桌上,徽州进贡的“澄心堂”纸整齐摊平,两头压着雕着仙鹤的玉石纸镇,白的白,青的青,中间一方空。

那翻卷心浪,早已静去无声,我提笔在手,雪白纸上落下小小的一个点,手腕一转,是一竖,再是一横――

《上帝辞表》

“臣妹玄鹤,赖先帝之嫡统,蒙陛下之厚爱,虚度双十寒暑,得享数载荣华。奈何舟无以承重荷,女无以担重责,资质愚钝,不足列明君之侧,心怯体弱,不足为宗室之表,犹望证我朝太平,望南北一统,方惭颜圣驾之前,残喘苟活至今。今天威昭昭,四方来朝,吏清民乐,俨俨盛世之貌,臣妹心怀大慰之余,忽生沧桑云烟之感,深觉此身已倦,而力非心所能驱从,遂乞归于南山之下,比邻松风明月,长伴古卷青灯,朝诵暮祷,以求我主之康健,得此心之安宁。万乞陛下恩准,臣妹再叩。”

提笔勾来――终于结束了。我用力一掷,狼毫笔飞过空中,落在织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的花毯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墨迹。

我要离开这里,那些曾经过往,未管极力理智,抑或故作放纵,皆非真正之自我,我要的,不过是自做自主,甚而是――自生自灭。

辞表隔日便被退了回来,封笺的丝带依旧打着一个齐整如意结,几乎如同从未启封,然而,辞表末尾,多了一行朱笔草书:“汝抱恙在身,宜就医静养,辞归一事,容后定夺。”

容后――容到何时?既不许辞归,我索性大隐于市,此心如止水,安处是吾乡,在红尘中成全一处清静,也并非如何为难。

我开始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半是真病,半是装病。

天子御妹染病,这是何等大事,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朝臣命妇宗亲外戚皆闻风而动,个个恐落后于人,你争我抢地跑到府上来,却一概被小令她们挡在了门外,饶是如此,各种奇形异状的药品补品也堆满了整个偏厅,风一过,便送过来一阵药草霉味――毫不陌生,那是生命枯萎的气息。

还是有挡不住的。宫中的丽妃容妃和贞妃,连带着有了封号的六仪,都特特讨得皇上口谕,三五结伴前来慰病。我是唯一嫡统公主,嫔妃素来忌惮三分,况且中宫犹虚,立后一事,自然要看皇兄之意,我却也说得上话,一言可毁,也一言可成,也难怪她们要下足功夫,巧言令色逢迎讨好。这些心思皇兄岂会不懂?分明是借了这一群莺莺燕燕,打定主意要让这府中闹闹嚷嚷,借此破去寥淡之气,打消我出世的念头。

我自幼长于宫禁之中,虽说娘亲当年独得圣眷,父皇身边却也从未断过娇艳新鲜的面孔。三宫六院之间的卖娇争宠勾心斗角,我早已司空见惯一笑置之。而皇兄的后宫之争,我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刻意不与妃嫔私下过从,天子的后宫,便是天子自己的,何需旁人为他做主?何况感情的事,旁人又怎生做得了主。

如今病中,我精神大不如前,对她们便更是淡淡的,说不了几句话也就静了。只有贞妃,温柔敦厚,反倒能多说几句,有时她见我盹着了,便拿出花绷细细地绣,总要等我醒来才肯回宫去。

此外,小谢也常来探望。兵法之学撂下了大半,每次见面也不过是闲话二三。这些日子他督练新军,晒黑了几分,嗓门也大了几分,可每一见我,便轻手轻脚起来,仿佛我一病便成了薄胎的瓷娃娃,经不得半点的高声。

他也来过,但从没能见到我。有时我睡了,有时醒着,也是――睡了。

他还是过去独断的他,我却不再是从前柔顺的我,但若相见,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话一出口势成水火,则更是他恼我伤――不如不见。

前夜,电闪雷鸣后便是大雨倾盆,紧合了门窗,竟是一夜好眠,醒来揽镜自照,眉目间一扫多日之阴霾,难得的神清气爽。

用过早饭,我于窗前小坐,见一枝翠绿欲滴,直从开着的窗扇里探进来,不由得起了兴致,站起身想到园中走走。小令她们见状忙跟了出来,小蛮前面引着路,小令不着痕迹地护着我,小弦手中拿着薄披风,小篆便后面打着扇子遮阳,我环顾她们四个,不禁微笑,道,“当我还病得腿软脚软么?这外头不冷不热,正是宜人,我自己走得自在,才不要你们跟着,那前头白栀子开得好看,现就着你们折些来替我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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