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如此想?”他深深地看住她,“是我成全了你,如你自己不想走,谁也不能强把你带走。你有你的野心和骄傲,终老山林,不是你所想。”
她低着头不再言语,手攥紧了衣袂。她要学的还太多,终有一天她会把从他身上所学到的都用在他身上……马车越走越远,或许知道走远了,回不了头了,心反而安静下来。
走了很多天了,风小了,沙子更远了。马车越往前,越热闹。市集越来越密,人也越来越多。屋舍为之开朗,与玉门关的淳朴之风,豪旷之骨已骤然不同,泾渭分明。
“停。”一声令下,马车停了下来。
“你将在此等候。”
“这里不是京都洛阳?”远娡不解。“前朝政界不定,局势未明,我岂可带你进京惹人注目。这段时间太紧要,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我要在此一年?远娡在心底感叹,“这是何处?”
“天水,”司马懿接着说道,“这里已远离西域,是中原的重要关隘。中原重地,西凉境陲,这里的时局不定也就会影响洛阳。因而我在此有长期住府。街亭离此不远,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诸葛亮是个举步谨慎的人,将来要进攻必出岐山走街亭之路。只可惜,魏王不听我言,派重兵把守,如能如此,将来定能少去许多波折。”
“会不会是您杞人忧天了?将来的事谁能作主!”远娡虽也赞同,却偏要逆其道而行。
“妇人之见。”
“你——”
“行军打仗者,统领众将者,须懂看天象星宿,对应人间山川;必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必须掌握四时之气节,海阔之山川。又兼有审时度势之能耐,更要有预知前事之眼光。”
看着他豪气万分的言论,心叹道:“果然老谋深算,不出时日,他将会是个比魏王厉害百倍的人。”远娡知道,她不能锋芒过露,不能让他对她存了疑心,故意嘲笑道:“你倒与诸葛亮心意相通,他任何心事你都明了。”
司马也不以为逆,得意道:“知我者,诸葛亮也。”可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最懂诸葛亮的,也是他。何等的狂妄!
“此地为何称天水?”她一味装傻,提出愚蠢的问题。但路上的风景,让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曾经来过……
司马懿没有回答。她知道,他终究是不会回答的……
***
“我请来了负责教你歌舞的老师。从今天开始,不会再像在玉门时那样轻松。”司马懿严肃的说。
远娡点了点头,依然能感受到卑微的快乐,因为她知道,他总是要回洛阳的。
街上很热闹,都是赶集的百姓。听阿尔兹说,这里地处羌芜,民风尚不开化。但仍是处好地方,因为人们都很淳朴。突然看见了在车马前不远的小摊上,摆着鲜艳的商品,刹是可爱。
来不及多看一眼,她们还是被带进了住府。府邸开豁,朱门高阁。“殊文府第”四字大得刺眼,颇有几分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味道。
好不气派!远娡在心里跟自己说,踏进去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晚宴很隆重,杯、斝、盉、觚,碗、钵、豆等摆满了一桌子。上面或盛放着清水,或放着佳酿,还有鲜花点缀。讲究的是排场和礼数,不似在玉门时简单。
“晚上陪我饮宴,先跟下人去自己房间梳洗。以后这整个府邸都归你管。”司马懿波澜不惊地说。
由下人带着走过了几重门,“这里真大!”花若睁大了好奇的眼睛不住赞叹。一个小厮听了,眼神尽是嘲讽。远娡不动声色,暗暗留意。
又拐了一个弯,只见回廊墙上嵌了一扇如意漏窗,透过漏窗可看见里面的茂林修竹。
再走不远就是一池柔娆儇儇。儇儇小林,池水缳之。如到春夏,杨柳垂湖,真可谓“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了,定是恐旁人落水,回廊临水处还有竹栏杆。咦?那里还坐着一个人。远娡远远打量。
凭栏沉香无限恨,明年月下是何人?此女子为何如此冷清?只见她衣袂飘飘,临水而倚,道不尽的萋萋,诉不完的愁。容颜如春花,一双眼如秋水含月,紧抿着的小嘴如有无限的忧愁。“此为何人?”远娡问道。她闻言抬首看向远娡,眼神里有股郁郁。
“大胆,主人在此,还不快快拜见!”下人转而赔笑道:“小姐不必理会,只是一个闲杂人。我这就赶了去。”那叫沉彀的下人是这里的管事,颇得司马懿赏识。
“不可。”远娡轻轻走近,“沉月栏下玉人脸,最是水寒夜更深。”她低声笑道:“不知姐姐为何在此?姐姐姿容,质如慧兰,请问姐姐芳名。”
“妹妹见笑了,想我等命贱之人岂扰过问姓名。贱妾翩翩。”
“果然当得起‘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曹植诗《美女篇》)’。”
“妹妹见笑,贱妾告退。”说罢起身,袅袅而行。只觉衣袂环佩,清缈窨窨。这里竟有如此佳人!
穿过此园终于见一小门,门呈拱弧,边上还嵌有琉璃,如入天际之虹桥。踏进门又是一处小园,远娡无心再看,匆匆走过。前面终明朗起来,是一个四合式回春住廊。两旁回廊是客厢,屋檐较矮。正中是两进式高殿,连通四道回廊。
穿过小回廊,主廊殿宽畅尽致。殿两旁的柱角直上、橼构横而为梁,竖而为柱。蟠龙四爪微张,起腾云之状直登横橼,威武不凡,气派顿生。两个雀替连在一起,形成别致诗意的垂花门。这里就是远娡的殿房,她没细看就进去了。里堂外厢可会客,可宴饮,可供歌女起舞。四周还摆放着家什,她速速进入内厢,有三间房,主房有漏形门可从房内看出外面,那里刚好有盘文竹挡着风眼。
过了漏形门,里面的摆设更加不同,精细无比。阿尔兹掌灯,点亮烛火,内室明亮起来。远娡远远看见床榻上摆着一套汉服……
回到主厅里,司马懿已等侯许久。他梳洗干净后,显得分外精神。一身白衣纹饰简单,只黑色的褂子围在腰上,还坠着一个白玉坠。倒有几分书卷气。
他闻声回过头来看她,她穿着他准备的衣饰。碎花白衣,上衣高领束肩,广水袖。颈项间露白,锁骨下配以蓝色丝绸牡丹绣花紧身小袄。腰上系以水红丝带一直垂下裙角,下裙再无花式。整套衣饰是以最为名贵的蜀锦而作。
他只是点头一笑,让远娡坐下。菜色慢慢上齐,皆是江南果点,素菜为主。荤食就只一道‘荷叶田田,比翼双飞’,其实是拿荷叶包了嫩鸡,慢火熏燎,鸡肉鲜嫩滑香。
等候许久,仍不见他说话,远娡自个儿乘了一碗莲子汤喝了起来。偷眼看去,他拿着盉倒着酒喝。颇有对月细啄杯中酒的味道。
“啪啪”,远娡抬眼,只见他拍了两下手。丝竹乐响,一群舞姬飘然而至。舞动着曼妙的身体,挥舞着淡红的水袖,说不出的旖旎。为首的少女面覆红纱,那身姿说不出的撩人,那眉眼似含了一江春水,回首处,流转着无限情意。舞越转越快,手轻拂脸面而掩眉,脸纱脱落,五指阳春丹蔻却似眉目含情,欲现还羞。外衣不知在何时已悄然跌落,只穿着紧身水红团花小袄。配上烛室昏暗,说不出的撩人。远娡早已看得脸红目赤,欲抽身离去,只见司马懿仍举杯独饮,举步间,便有了些踌躇。
“如此精彩的舞蹈何以怯场。你连一个舞都怕,谈什么迷惑君上。”他举着杯,并不看她,冷笑了两声,“何谓迷惑?要的就是春意暗涌。”
原来这是个鸿门宴,只是不知表演的是谁?观看的又是谁……
手垂下,十指丹蔻下是张精致绝伦的脸。果然是你,翩翩!远娡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她舞得如何?”司马懿永远是一副冷漠如水的样子。
“一片旖旎。”她斟酌着回答,不明白他是何意。
“退下去,没用的东西。”只见他对翩翩喝道。原来对待没价值的,他是如此的冷酷无情,不当人看。或许他也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吧!远娡垂手安坐。
“主公。”翩翩满脸泪水,苦苦哀求。
“滚。”
翩翩盈盈一拜,自退下去。
“何以动怒?”远娡仍是垂手安坐。
“迷惑之术分三等。第一等即是投怀送抱,虽说没几个男子能坐危不乱,但始终操的是皮肉之色。下等作法,是为伶人!第二种,也是多用的一招,欲迎还拒,中等技法,多是美女佳人。而第三种——”只见他停顿不语,“就是媚术的最高境界,上上之等,不假以辞色,不妖不曼,让男人无法忘怀,想求却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尤如谪仙之态,冰骨玉肌,是为冰清玉洁。”司马懿娓娓道来,“所以,像刚才那样的庸姿俗粉只会惹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