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对于迹部来说却仿佛完全不是一个问题,他微笑着反问他:“你说呢?”然后略俯了一下头,“我明天会亲自去柯士甸道那边。”迹部说。
白石望着面前的人,迹部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白石想,他是不是真有如此心硬。
“那就好。”既然如此,他也不想再讲废话,白石拿起酒瓶,斟满双方的杯子,然后对他举杯,“预祝一切顺利,合作愉快。”
迹部掐灭了烟蒂,两个人在半空中碰了一下杯。
白石摇晃酒杯,琥珀色的液体有小小的回旋,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次的事情结束以后,我……或许将得到我想要的,而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既然这么默契又愉快,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合作。”既然迹部喜欢最直来直去的方式,那一切不妨就挑明了说,如若这次事情成功,以及后续一切都顺利,这边由他取代,警署重案组那边想来就是迹部来接手,那么,今次说不定只是一个开端,他们两个今后还会有很多的合作机会。
“不,我想以后不会有了。”迹部放下酒杯,杯底顿在桌面上也是清脆的一声响,“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迹部的回答更加清晰。
白石不明所以地挑眉。
迹部笑了笑:“我并不关心你在这次行动中会有何种得益,抑或这些得益会给——”他停顿一下,然后接下去,“将来的你带来什么改变,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白石忽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以及自己这个人都完全没有兴趣,一丝一毫也没有,甚至在他眼中目前这都说不上是合作,只是在同一时刻他们的目的恰巧有部分相交重叠而已。白石凝视着面前人的那个笑容,他想,他终于知道刚才那一眼的含义了,那并不是巧合,或者漫不经心,恰恰相反,迹部的看似不经意其实从来都是有的放矢,白石此刻半点也不怀疑,迹部会为了自己重视而在乎的人,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掐灭手中那支烟,他不那么做,只是因为打一开始他压根就没在乎过。
现在不在乎,以后当然也不会在乎。
迹部放下手中的酒杯,要说的已经全部说完了。
白石盯着那个正在向出走的身影:“你——会后悔的。”他说。合作可以得到些什么,那些得与失,他不认为对方没有计算过。白石不相信迹部那样的人,在这方面会想不通透。
迹部向前的脚步并没有停下:“后悔?”
他的反问句再次将问题变得多余而毫无意义,迹部转过头,他说:“你刚才讲,我也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你想要的那些,我并不需要……”
他和他不一样,需要计算的就只有他而已。
迹部唇边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我想要什么……对不起,我想,我和你,我们并不是同一种人。”
白石盯着那扇逐渐合拢的门,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家境不好,自小就有很多经历,人生经验丰富,也遇到过很多事很多人,仁王也好,切原也罢,却从没有遇见过这么直接而又含蓄的轻视。不,那甚至都算不上是轻视,没有丝毫乔装,他知道,他是真真正正不在那个人眼睛里。就像迹部以前说过的:与你无关。
一切都与他无关。
白石想,其实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自己尚未完全想清楚,更遑论是别人的评价,他不是个会执著于别人如何说、如何想的人。被人估量这件事他曾无数次遭遇过,从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但那个人淡淡的一说,就像那时在甲板上手冢淡淡的一眼,胸臆间却霎时涌起一阵无名火,让人火烧火燎的烦躁。仿佛再无所遁形。或许是潜意识里他很清楚地知道,迹部说的是真的,他和他们从来不是一种人。白石手上使劲,越攥越紧,终于喀啦一声,杯子裂开来,琥珀色的液体四溢,冰块骨碌碌地滚了满地。
拘捕白石和切原的那一天,埋伏行动从下午开始。忍足按照和手冢事先商量好的,妥善安排和布置人手,避免再出现上次周树明那样的事件。他们不知道迹部下一步打算从哪个开始下手。黄家辉和林志斌警司都在视野范围内,到时他们要互相争功也好,还是暗中策应也罢,忍足并不十分担忧,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迹部却不在,这么重要的行动,他根本没到现场,忍足盯着穴户和凤,很显然,他们也不知道迹部在哪里,两个人都是不善作伪的人。
他又凝神忖思了片刻,然后收起枪,向远处的手冢使了个眼色,示意这里暂时交给他。手冢朝他点了点头。忍足于是站起身来,他要知道迹部在什么地方。他在做什么。
忍足找到迹部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太阳刚刚下山,晚霞烧在天边,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红,铺天盖地,势同燎原。
迹部正站在高处的栏杆上抽烟,忍足猜不透在这么个重要时刻,他为什么要待在这么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高坡的下面还有两个人影在不远处晃动,迹部早就看见了,那是白石的人,说是等候消息,方便联络,但恐怕暗中监视,以防有变也许才是真。不管究竟是哪一样,迹部其实都无所谓,他点了点手,烟灰随风下落,纷纷扬扬。然后他看见那个人往过走,绯红色的夕光落在他肩膀上一晃一晃,迹部轻轻眯起眼睛。
忍足同样也看见了下面那两个人,他微微蹙眉,他只想要一个能不受打扰的谈话。那两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趋上前来。忍足看着那两个挡在他面前的人,只说:“让开!”
站在那里的两个人根本不为所动。
忍足再不废话,他抬起手来,对面的人一惊,压根没想到他会出手,而且动作竟然如此之快,拳头落在脸上犹如重锤,他应声倒地,忍足手起脚落,根本没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几下子就料理干净,用手铐将人铐在旁边的栏杆上。第二个反应过来,冲上去,忍足早有准备,三拳二脚,如法炮制。两个人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感到肋骨一阵阵生疼,没想到这个人看上去斯斯文文,动起手来却干净利落,毫不手软。
忍足根本不去理会他们,他顺着栏杆楼梯爬上去,径直走到那个人面前。
他说:“我们谈谈。”
迹部根本没抬头,就仿佛刚才下面所发生的事情他压根没瞧见。
“你不接电话。”忍足看着他。在这之前,他已经找过他很多次。
“我很忙。”迹部说,他说的是事实。
忍足憋着那口气:“那你现在不忙了。”
迹部慢慢侧头,他一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很显然现在既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也不是谈话的好地点,更何况他们之间也根本没什么好谈的:“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忍足微微牵了牵唇角。
“是。”他曾经给过他说话的机会,而他不说,迹部拧灭烟蒂,开始向另外一边走。
“迹部!”忍足叫他,“你站着,我有话和你说……”
迹部闻声慢慢转过头去,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接,那些夕光映在对面人的眼睛里,像燃着两小簇火焰,危险而明亮。
“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忍足开口。
迹部打断他,微微一挑眉:“我——怎样想了?”他对这种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谈话一点兴趣也没有。说到最后,也不过就是像上次一样。
但是没有,没有任何兜来饶去,忍足这次用最直接的话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以为我蓄意欺骗。”
迹部停下来,然后打量面前的人,他想,今天的忍足和平常很有点不同。
忍足说:“你觉得一切要真是像你想的、以及以为的那样,我从头至尾蓄意欺骗,并且为此而沾沾自喜,甚至洋洋自得,那我现在还用得着像个傻瓜一样站在这里同你讲废话吗……”他的语气和眼神一样,虽然冷静,却带着某种隐约的不管不顾,以及虽然竭力压制却仍然难以掩藏的火药味,“还是你明明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却压根不想听,也不接电话,或者还要继续往前走,走回去,像上次一样再扔一次东西,以为扔出去就一切照旧,就当我这个人不存在,就当这些事都从来没有发生过……你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