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盯着面前的人,在认识他之后,他就一直不在惯常的轨道上,有之前最差劲的一次分手,然后现在还有这么蹩脚的复合,若是以前,他怎样也无法想到类似这样的话,有一天可以打自己口中说出来。
迹部同样也凝视着他,他终于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了,毫无疑问,对面的人在生气。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忍足这样,不再是那种时刻维持良好的游刃有余和点到即止,原来眼前这个人他也会失控,会生气。
忍足又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情吗?那好,我现在就讲给你听。还记不记得,刚认识的时候,我曾经说过,我也希望我的过去是简单而单纯的,但我不是,真的不是。我以前对你讲,我离开香港,是想换个环境。但其实不完全如此,我并不是自愿,而是被迫离开香港的。我那个时候怀疑……怀疑我父亲的事情别有内情,所以着手调查。但是调查进行到关键环节的时候,却被人远调。很明显,有人不愿意让我知道当中的内情。从英国回来之前,我也曾经想过很多次,怎样做最有效,怎样做才能避免多年前的事情再度重演。是以回来之前,对于警局中的派系争斗和人事关系,也做了不少功课。无论是你,还是手冢,我都知道。但我没想过,会那么快就遇见你们……那次在酒吧里,以及之后的种种、种种,我和你之间的接触,目的固然不是那么纯粹,但也绝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和卑劣。不是那样的……根本不是。至于再到后来,我和你之间什么关系……这个我不想说,你应该和我一样清楚。”
是,他也清楚,迹部想,面前这个人其实一直都是相当矛盾的。他不能要求他有个单纯的过去,因为迹部自己其实亦没有。
忍足接着说下去:“至于欺骗……确实是有的。我并不想抹煞我所做过的事,这些事情也根本无法一笔勾销。这之前很多事情,都是我的错。我曾经犯过很多错误,可以预见的,今后也还会犯更多。但是……无论之前还是之后,这许许多多的错误中,其中一个绝对不会是我和你。”他一直是那么随性的一个人,很多事情都可以一笔揭过,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但却绝不能是他和他,他们之间不能仅仅只是一个错误,对此,忍足在这些独自的日子里曾想过千百次,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么确定,“在以后,我和你……我们还会有很多的时间,和日子。我们会共同生活,互相扶持,分享很多,好的,坏的,甚至那些最糟糕的……荣耀以及耻辱,还会有许多新的回忆,那些会覆盖今日这些旧的……”
忍足深吸一口气,把那些不断往上翻涌的情绪统统压制下去:“迹部——”他叫他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太用力,那声音中带着不可名状的痛意,“所以,你要怎么和我生气都没关系,但是……不要这样。”
那情绪在无形间传递给了他,迹部垂下眼帘,他想,忍足是对的,有些东西确实是无法一笔抹去,也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这始终还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事实上,这一次家里的东西他一样也没有动过。
忍足知道他听进去了,他也在想他们之间的事,他熟悉他的每个表情,他握住他的手臂,迹部站在原地没有动,于是忍足跨前一步,抱住他:“迹部——”他不想说别的,事到如今究竟还有什么好说。他也不想解释,更加没法解释。他只是紧紧地抱住他。是他有错在先,他想要怎样都没问题,但是他们两个之间不能这样,不能以此作为终结。
迹部没有马上接口,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忍足觉得那个人在他背后微微抬了抬手,然后忍足听见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时候,你站在街边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我,会不会为你做任何事情……”迹部停下来。
“是,我问过你。”忍足替他接下去,他们都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指着广告牌半真半假的玩笑。
“那个时候,我真的会。”会为你做任何事情,迹部说。
忍足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迹部是甚少或者从来不去说这些的,甚至他都不会将这种意愿表现出来,但是他确实会做。
迹部慢慢侧头,然后望着他的眼睛:“但我经常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忍足抬起头来,他反手握住那只停在半空中始终也没放到他后背上的手:“我也一样。”他也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他告诉他,他也一样,一样会为他做任何事。
忍足将那只手放到自己脊背后,然后牢牢地扣住他,事隔那么多时间,在这样深的夜里,他们再次拥抱彼此,仿佛可以靠得像从前那样近。
半晌之后,对面的人松了松手。他们重新站直身体。
“你刚才所说的……都是真的吗?”迹部牵了牵唇角,似乎是微微笑了一笑。
“是。”忍足的回答没有犹豫。他要看决心,他就给他看决心。以前他不愿意任何人看清他,但他现在不介意,从没有任何一个时候让他对自己想得像现在这样明白。对于面前这个人他绝对不会放手。
他们对视着,忍足看不出,他究竟是相信还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话,迹部脸上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现在换成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那么,我现在要去做一件事。至于我们两个人的事情,等到这之后再说。”迹部挑起一边眉梢,问他,“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忍足觉得他那一贯奇准的直觉又来了,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究竟是什么,他没有马上答应他,只是凝视他半晌,然后缓缓地问:“什么事?”
迹部说:“你刚才说,你不是自愿离开香港的,你怀疑当年你父亲的事,还别有内情……为着我的缘故,你说得还不够明白。就像那个时候在街道上,你之所以会对我说那样的话,游戏什么的,我一直以为是情绪上的问题,但其实根本不是,那不是你的真心话。而是因为那时你发现了真相。你发现……”他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那个人让你被迫离开的人,还有要对你父亲的事负责任的人,是真田。”
忍足微微一震,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所以你要离开我,你没法继续和我在一起。”迹部看着面前的人,“让我告诉你,另外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当年为了保住幸村精市,以及洗清他和社团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真田做了很多事,也牺牲了很多人……所以,在那次二十多年前三合会家变的出警行动中,不仅仅有你父亲,当中同样牵连了我父亲。那一年我十岁,我家被查抄,我父亲入狱,所有财产被充公,我也进了福利院。三个月后,他在狱中自杀。所以根本不是传言中,以及他对我讲的什么蒙受不白之冤,而从一开始就是蓄谋已久的替罪羔羊。”
忍足望着他,神情几乎是震惊的,那天后来他一直在想,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和他会面的人会是迹部,现在他终于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是有人让他去的,很显然,这个人还告诉了迹部一些事情,他和手冢一直以为迹部什么都不知道,其实他知道很多。
“所以,我们现在有共同的……目标。”迹部垂下眼帘,“你要和我一起吗?”
“不——”忍足下意识地摇头。
迹部挑一下眉:“为什么?”他问,“如若我没有猜错,其实你回来,以及之前所做的种种,不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我们不能这样做。”这次,忍足十分肯定地回答。他现在明白手冢和迹部为什么会搞到形同陌路了,但是这件旧事,他所知道和听说的版本每个都不一样,这中间一定有更大不对头的地方,在没完全弄清楚全部事实真相之前,他什么也不会做。
“不?不能……”迹部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难道是因为之前慈郎的事情,你反复思索,觉得有所亏欠,是以良心发现,今后决定一心向善了?”他挑起唇角,口气中有淡淡的嘲弄。
“不是!一件事是一件事!”
忍足吸一口气,在这个时候,他不能和他顶着说,那样只会将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放缓口气:“迹部,你那个时候和我说过,过去的就让他过去……总会有新的开始,一切都会逐渐好起来。我听了你的,那么,你现在能不能也听我一次?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到底知道多少,以及你所知道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即使它们全部是真的,我都放得下,为什么你放不下。不要再去追究那些以前的事,再清楚又能怎样,根本于事无补。会有新的生活,你会和我在一起,我们会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所以,别把这样对我当作一种惩罚,也不要那样去做,无论是对真田还是林志斌警司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