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槿榆怔了。
分明是水声潺潺,星夜朦胧的时候,她看着花如云平静坦然的脸,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镇定下来。
花如云听到了她的心声。“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柴衡视天下人性命如尘土,可他在我姑母临终时发过誓,不会伤害我。”
“你,你的姑母是?”
花如云看着安静的水面,一字一句道:“是他的妻子。”
原来能救人性命的,有时并非律法,也非正义,而是恶者的誓言。
“我这样,是否回答清楚了你刚才的问题?”花如云目光转向龙槿榆,“对有些人来说,如云楼是避难之所,求而不得,可在另一些人心里,如云楼是贪生逃亡之地,是个牢笼,相比之下不如坦坦荡荡赴死。”
如云楼曾在一场又一场波及无辜的乱案当中救下了数百妇孺,可有些人,并不愿这样被救。
沈纪余如此,堂叔云也是,沈川尧在父亲横死、身中蛊毒之时,宁愿孤注一掷将沈相遗体化为骨灰之后再只身逃离京城,也没有向如云楼求助——即便花如云曾亲自登门请过他们父子二人。
龙槿榆默然,心道:“原来如云楼是这样救人的。”
一时间,沈川尧的语焉不详,还有这些道不清的处境,都有了答案——她的疑惑似乎一下子释然了。
她注视着花如云的脸,“可是你,没有留在如云楼。”
花如云眸光微闪,似有笑意拂过,他静静地看着她,“我的确答应柴衡,只要我带进如云楼的人都不会再涉朝政与他敌对,却未允诺过我也会如此,不仅我,还有你已经见过和还未见过的许多人。”
“还有我。”
“砰!”
船舱里忽然传来响动,伴随着船身一阵摇摆,接着是隐竹的叫声:
“沈川尧!”
龙槿榆和花如云倏一对视,下一刻飞速进到舱内,迎面就见隐竹已扶着堂秉文退至了最里一角,沈川尧滚下了他的窄榻,双手死死撑着剧烈颤抖的身体,指尖陷入了潮湿的木板当中,额头冷汗布满,脸色更是泛着惨白。
“是蛊毒发作了!”隐竹眉头紧皱道。
“多少天了?”花如云低喝,说话间人已到了沈川尧身边,龙槿榆略一思索:“第十天。”
二人合力扣住沈川尧痛楚之下控制不住力道的臂膀,将他已渗出丝丝鲜血的手指从木板上剥离开来。花如云出手如风封住几处穴位,龙槿榆不及多想,掌中蓄力,刚欲将内力注进他心脉,手腕就被握住了。
“不必,劳烦……师妹。”
沈川尧紧咬牙关吐字艰难,手下却坚决地拦住了龙槿榆的动作。
龙槿榆眸光一凛,“你……”
“我来!”
花如云不由分说,一手推开沈川尧推拒的手,另一掌已贴至他前胸,“按好了,别让他乱动!”后一句是对龙槿榆说的,沈川尧本就有伤,内息不稳,此刻正是内外相抗失去控制之时,子蛊比起堂秉文体内的更不易安抚。
几番动作让不大的船不断摇摆,好在有隐竹和堂秉文勉力稳住,夜风吹了进来,因为没了阻挡,还携着水上湿润的雾气——这时候已完全是夏天了。
在花如云的耐心压制之下,子蛊明显缓了势头,沈川尧恢复了一些力气和神智,开始调息配合。龙槿榆则渐渐松了力道,隐竹见状,过来扶了她的胳膊:“好了,先过来吧。”
到了堂秉文身边,他微微颔首,低声朝龙槿榆道:“别放在心上。”
方才沈川尧的态度,几人都看在眼里。
龙槿榆看着那边的两人,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隐竹面色不善,也深知不好此时出言讥讽,忍了好一会才说:“算了吧,你原本也不应频繁耗费力气。”
良久,子蛊终于平静下来。
沈川尧仍是微喘,整个前襟至后背都被汗水湿透,腰腹的伤隐隐有再次裂开的趋势,花如云目光略过,道:“这伤,还是再处理一下吧。”
想也不必想,沈川尧的回答是:“不用。”
堂秉文咳了一声:“川尧。”
沈川尧垂了脸,不敢再说。
花如云自不意外,也不再劝,他看向龙槿榆:“外面我一个人守着便可,你留在里面吧。”
龙槿榆摇头:“还是我守外面吧,你休息片刻,天亮再说。”
她起身出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无。
船行一夜,相安无事。
——只是气氛愈加冷淡。
天亮之时,他们到了另一小镇,两岸人家渐多,人声鼎沸起来。
依水而生的人们,无论做什么都似乎带着软糯之意,这一带的百姓更是如此。即便有重重捐税压身,撑船叫卖花果的小娘子也还是面上带笑,一面用竹篙点水一面和岸上的小哥喊话要留几尾新鲜的鲫鱼。
龙槿榆一夜未眠,看着那岸上小哥抄手熟练地在脚边桶里捞起一条鱼,笑嘻嘻朝那位小娘子喊:“晓得晓得,旁的没得,天没亮刚打起的鱼,准给你留!”
那鱼甚是肥美,在他手里活蹦乱跳,雪白的肚子在太阳下泛着金粼粼的光。
龙槿榆唇边也泛起微微的弧度。
这一抹轻笑落入了正掀帘出来的花如云眼中。
直到龙槿榆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身:“如云公子。”
“在想什么?”花如云走近。
“想,吃鱼。”
十二
鱼?
龙槿榆盯着眼前这口小砂锅,它安安稳稳地在花如云手上,浓白的汤尚在微微翻着热气,新鲜河鱼的肉细腻晶莹,香气缭绕四溢——便是在宫廷御宴上,怕也不过如此。
“这……”
方才短暂靠岸,花如云居然真的去不知哪里弄了一小锅鲫鱼汤来,天地良心,她只是福至心灵随口一言而已。
“现在只能给你这个,以后再请你吃其他的。”
“可,为什么我这么多?”
大家都出了船舱,沈川尧的伤口已经经过了处理,也早便被分了一碗默默垂脸坐在一旁,堂秉文同为伤号也有一份,隐竹在他身侧捧着个油纸包着的茶饼,注意到她的视线,堂秉文久皱的额头松了松,隐竹则朝她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场面莫名诙谐,像是他们几个商量好了在讨她欢心似的。
花如云:“因为是给你的。”
龙槿榆:“那你呢?”
隐竹悠然道:“他要是有,也该有我一份,那就没你的份了。”
龙槿榆:“……”
她眸中漾起一丝的笑意,轻声道:“谢谢。”
至此刻,她终于有了携手共担风雨之感。
只因在这冷峻境况之下,就这么不经意被一缕人间烟火的气息所围绕。
又到了晚间时候,龙槿榆因为午后休息了两个时辰,于是仍在船头静坐,打算继续值守。
背后传来脚步声,身边多了一人。
“你怎么出来了?”
隐竹一扬眉:“我怎么就不能出来?”他也坐了下来,叹了声气,“留在里面和你师兄相看两厌。”
这几日浮舟赶路渐近南楚,虽然仍是不安,可相比之前犹豫等待的时候,他看起来轻松了好些。
龙槿榆道:“还没有谢谢你给他换药。”
虽然真是极其‘轻柔讲究’。
隐竹眉峰抽了抽,转开脸:“免了,给他换药,你谢什么。”
龙槿榆摇头不言,良久才又道:“小的时候,师母经常带着我去镇子上玩,我喜欢街东头拐角那家铺子的酒酿圆子,可是那店家在有一年过了元夕以后举家搬迁了。”
隐竹甚是诧异她讲起这些,忙问:“后来呢?”
“我又等了好些天,直到那处换了别的铺面,才愿意承认吃不到了。师父也许是在和师叔的信里偶然提了这件小事,过了些日子,我在外玩耍,回家发现师娘正等我,桌上便是一盅酒酿圆子。师娘说,这是京城的师兄亲自送来的,还说是他特意给我的,让我不要难过,改日去京城玩。”
隐竹目瞪口呆,想不到沈川尧还会做这种事。“这,这是你们几岁的事?”
龙槿榆道:“十余岁吧,我那日没有见着师兄,后来也没有去京城玩,直到我们真正见面,便是这一次。”
隐竹哭笑不得,真不敢相信,沈川尧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他印象中的沈川尧一直是有些悲苦,不苟言笑,甚至疾言厉色的,见到他更像见到几世仇敌,分外不待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