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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暗香内门有一课,手里利刀两刃,一半生一半死,从拔刀伊始,身家性命爱恨情仇都从心中抹去,眼里唯有刀与血,管他什么阴谋阳谋暗器秘法——就算半脚在棺材里都要挣一挣,其他活下来再算。
电光石火间,我率先甩出石灰散,失去目标的倭人力道一收,我挺身而上,双刃硬接下这一击,霎时外力如山崩,胸腔顺着喉管崩出一口血气,我忍住咽下,翻身将师姐抱起。吴天海桀桀一笑,扛着那把铁骨伞,伞把正是机括,一按便是一蓬银光!
幸好得师姐提醒,他按动机括时我心里已有防备,不出半息轻功已提到极致,撤出两丈,抱作一团使出千斤坠,噗通一声扎进映日湖中。
湖水没顶前,目力所及之处,只见身后那篷银色快若奔雷,刹那便散做细密针雨,自岸上迫向湖心,噗噗噗尽是入水之声,我难以躲过,被细针穿入大腿,冰冷的湖水渗了丝丝血气。
出必见血,暗器之王。这分明是江湖失传十几年的暴雨梨花钉!
暴雨梨花钉,说是钉,却是周世明用二十七根细针打成,当年杀遍各大暗器大师,机簧一按天下无人可躲,眨眼就是二十七个窟窿,每次出世便是一桩灭门血案,江湖谁人不惊慌?
暗器之王横行江湖日久,我这等虾兵难以逃命,只希望能借水卸去机锋,无异于死境求生,我沉得深,四下触手不见五指,师姐靠在我肩头呛出一口血,我挣着抓住一簇荷根,攀附着泅至崖壁下,将她拖到苇叶中的大石上。
事情紧迫,我连忙查看伤处,万幸的是爆发力极强的银针扎进皮肉,但并没有透穿骨头……我忍着剧痛,心里明白这恐怕不是周世明手里那个,而是仿制的暴雨梨花钉。
如不是此焉有命在。
可无论如何眼下都是权宜之策,那倭人的秘密被我俩撞见,大怒之下断然不会放走活口,与其被搜到剿灭,不如放手一搏,浑水中两人才能逃出去一个。
活着一个,牺牲才有意义。
“霜……霜……”
师姐接连咳血,气如游丝地唤我。
我解下怀里的香囊,这不是门派里拿来涂毒的。上面锦布绣莲,还缀了两只红鲤,肥得像两条生气的河豚,我手里捏着不稳,浑身都发着颤,“师姐,这里面有药……一会儿我拖住他,你撑着去掷杯山庄,天亮好回门派报信。”
师姐勉强抬起头,因为失血发白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角,她咬牙说道:“你走,霜霜……你跑……”
“你做什么去送死。”她哑着嗓子,贴着我耳朵低喝,“我是师姐……又是个……未亡人……”
她眼神赤红,里面盛着的光亮几欲破碎,虽说看着我,却涣散的怎么也对不上我的眼睛,我心酸不已,刚才强忍的热泪顺着脸颊落进衣领。
仿佛又回到十年前跟着流民辗转德州济南的光景,烽火一连半年,我背着同门留下的暗器刀刃、补给药品,不眠不休地逃难,耳边是师兄拔刀迎敌时说的——纵死侠骨香,不愧世上英。遂手起刀落,无尽的黑暗中洒出蓬蓬腥血。
后来我背着嘉言,衣衫褴褛从建文二年冬走到建文三年正月,大雪纷飞天寒地坼,她伏在我肩上,轻声问我:霜儿,若有一日要你赴死,怕不怕?
怎么会……
那你想想我,她低头蹭了蹭我,你想想我。
伤口疼痛难忍,我刻意不去想嘉言,可她少年时软乎乎的话辗转,每一句都戳中心上。
“莫哭。”我低头说,不知是劝师姐还是劝自己,“师姐……”
“此生何幸。”
江湖深深,与尔同袍,江湖渺渺,与尔相邀。
师兄说的对,杀人心怀敬畏,死生亦大矣,记得这些,才不会沦为一个屠戮的狂魔,才能握紧刀刃,悍不畏死。
我掰开师姐的手,拖着伤腿踏过湖面。
月黑风高杀人夜。
“吴天海”身法诡异,我还未得半口喘息,身前忽然罩下一道黑影,我直奔岸边,挡过几道手里剑,铁具碰撞火花四溅,都携了极大的气力,我且战且退,拼死接招出招,不要命的打法下试探出几分线索——他那一把倭刀用得纯熟,除了东瀛惯用的流派,更杂糅中原杀手的狠辣之风。
似乎从哪里见过……
“……暴雨梨花钉最后一次现身是在拥翠山庄。”我拖他到大道上,有心扰乱他心思,“能将它拿去仿制,你们究竟是谁?”
我已生死志,出刀更无所顾忌,杀招下他没讨到好处,那半边讨人厌的脸已经被我一刀划破,我矮身切向他腰间,恰在此时,他竟硬生生缩骨几寸,躲过我的一记贯穿,长刃只在他左腰划过一道血口,他趁机扭转腰身,倭刀直捅入我腹部。
我近距离看见了他。
他依旧是一副冷笑的面皮,挂在腰间的铁骨伞倒影冷光,我这才看清伞头是个圆口,伞面雕着二十八星宿,每一星便是个小洞,黑黢黢通到里面,如此看来银针藏在伞骨,只要按动机簧,开伞就会飞射而来。
再想细看,汗湿了眼睛,我捂住腹部,血滴滴答答落进黄土。
“阁下想必疑惑,之前那场火为何会起这么快,这么烈。”他官话说的好,甚至还带了几分山东口音,这厢抹抹面颊的血,将伞头悬在我面前,“巧手宋做出暴雨梨花钉不假,我主人又哪里比周世明差。”
大片血流失,我感到冷,口干,眼前模糊一团,听到他这句话,犹如昏昏沉沉间被人敲了闷棍,这伞头恐怕是……
我后撤一步,霎时伞转动一周,只听轰的一声,伞头喷出熊熊烈火,直逼高墙,热浪血气扑面而来。
这把伞,竟然还是把火器。
此时此景,我这副血肉之躯不亚于凉水入油锅……用不了多久就灰飞烟灭。
我想纵然多给我个脑袋,我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命赴黄泉,还是面目全非的死法。
生死一线,又是大限之时,耳中尽是烈火烧灼之声。
时间被放到极慢。
每一分风动,每一分火势都慢到极致,我听见自己的急喘,听到……
轻功踏月流星,拈花落叶,我还没听清人已从十几步开外闪身逼近,刹那间波涛汹涌的内力直扫而来,柔中带韧,成沧浪吞吐之势。
这世间最柔是水,可此消彼长,借力打力,愤怒向边生的亦是水……
这一招只要见过,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一枕华胥。
我拄着长刃滑到地上,水火相克……这股内力拍散火焰,处于水波中心的我只觉几分清凉,内力丝丝入体,是软风拂面,是春雨润物无声。
白色的衣裙落到我眼前。
我抬起头来,昏蒙中望见她焦急的脸,还有眼里浓浓的恐惧。
嘉言,嘉言。
我企图冲她笑笑,又呕出一口血来。
“吭……别近身……有暗器……”
“好,”她别过头去,沉稳答我,“霜儿,你答应我的。”
“嗯。”
“别死,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
我听得怔忪,不知怎么近在咫尺的死亡也不再可怖了。
多少年了,她还是那个把我从雪窝里扒出来,哭着喊别死别死,手足无措的叶嘉言。
“我一定好好背书认药,我再不要你为我挡刀,为我赴死了呜呜呜……”
清晰如昨日。
第4章
建文二年,也就是后来人们口中说的洪武三十三年。
这一年春节我没有回师门,只因去年圣上和亲叔叔翻了脸,燕王在北平破开守备公然造反,之后陆续起了几个月战事,地方父母官战战兢兢,寻常百姓更是纷纷躲避战乱。
江湖与庙堂坐立两边,可真到了动摇根本的时候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先生说这等颠覆天下的事,动荡中不知要生多少新仇旧恨。
后来一如先生所料,建文元年秋,北边悬赏一纸一纸地翻:不是几个小门派趁机杀人占地,就是土匪强盗戮了逃难的富户。这下撇开战事,江湖恩怨江湖了。于是未过腊月任瑾师兄便带着一队人马赶去北方,我跟着他们穿过两湖、江南、河南,最终驻在山东的济南分舵。
我自小生在南边,活到二七,之前做任务也只走过湘西和江南一带,中原都没去过更谈不上更北边了。好在这次十几人一同出发,师兄经验丰富,那边又有分舵接应,所以即使要千里奔袭,也并没有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