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池汇集各路少侠,大家脱了侠客行头,不管裸背上有什么伤痕都言笑晏晏,偶尔传来几句谷外的血雨腥风——血衣人震慑江湖,万圣阁魑魅魍魉,侠义之士如何奔走救难,也都零零碎碎的听不真切了。
一派正大光明。
我那年十三,十年如一日摸索在黑夜里,突然走在这样亮堂的地方,身后的立影与彤彤灯光泾渭分明,心里竟是惶恐居多。
最后睡不着只能躲去浮生树,望着毫无尽头的黑色湖水才感到有一分心安。
这时我听见有人背书。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我拨开雪色的枝叶,只见树下坐着一个与我同龄的姑娘,她嘴里念念有词,颠来倒去总也那么几句。明明是个小大夫还不注重保养,光着腿踩在水里贪凉,一会儿不踢水了,把莲花灯扔到旁边,蔫蔫地朝后面仰过去。
就这样还嘀咕着——
“彼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勿避……勿避险巇、昼夜……”
我一个半醒半睡的人都记下来了,她还在背昼夜、昼夜,就好心提醒她:“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
话音未落,她抓起灯挥袖打出道内力,我顺着树桠翻身而下,听见她厉声喝道:“何人在我云梦藏头露尾!”
我落到她身后,她察觉到迅速躲闪,白皙的脚趾湿漉漉,踩在木板上溅出水珠,湖蓝色衣裙叠叠,像堆积的彩云一般。
“暗香?”她左手捂着肩头,轻抬下巴,一脸桀骜地望着我。
“……师姐身上有伤?”
门派师姐教过正骨的招数,我看她像肩膀脱臼,好奇问道。
知道是虚惊一场,她又蔫蔫地把灯放下,捡起书册坐在一旁,“还不是汤池又来了登徒子,搅得书都没背呢。”
暗香每日巡逻打架也就罢了,云梦也如此么?
总被楚衡师傅磋磨的我想说暗伤不是小事,总要细心养好,又想到在云梦说养伤似乎有些可笑,思来想去便没再开口,伴着背书声又跳去树上睡觉了。
小憩一场却是好眠。
中途夜有雷雨,我被响雷吵醒,旷野昏黑,暴雨倾盆,噼里啪啦敲打着枝头上一把油纸伞。
我握住那把伞,凉雨沁肤,墨空尽是张牙舞爪的闪电,树下早已没人。
直到后来门派会武,我才知道她是翠微居的演武弟子,名叫叶嘉言。
我和师姐半天赶路半天修整,夜晚盯梢,旱水两路并行,就这样追着吴天海到了江南,期间没有任何蹊跷事,慢慢地镖师护送多有怠慢露出些空子,要不是我执意拦着师姐,她恐怕早就一刀捅上去了。
一路无事,直到第五日黄昏。
我和师姐夜宿林间,江南林木多,最利于隐蔽行踪,我们不紧不慢跟着,和吴天海的队伍拉开五里地,眼下风平浪静,我找渔家借了锅子,又挑了两条肥美的鲈鱼,想着片上刀花做炖鱼吃,正好还有从严州买的饼子,一并贴在锅里热了热。
师姐在旁边急的跳脚。
“霜霜,说好三天,这都五天了,咱这是要一路护送到淮安去?”
“这几天他们越走越慢,哪里敢妄动。”我揭开锅撒了些盐巴,顿时香味四溢,师姐顺着味溜了过来。
得,记吃不记打。
“霜霜,你说你这个人。”她鼓着腮帮呼哧呼哧地吃着炖鱼,“明明是个贤惠温柔的姑娘,偏生装成个闷瓜,半天打不出个屁来。”
我嫌她吃饭还吐字不雅,皱了皱眉不想她。
“啧,能让闷瓜喜欢的姑娘得是什么样子。”
我喝下半碗鱼汤,嘴里正叼着半块饼,少倾就是一顿饱餐。山谷夕阳西下,我算着时间……这个距离,追踪蜂三刻钟便会飞回一次,现在都快半个时辰了也没有动静。
……不好。
我把空碗往地上一放,抄起匕首向林间突进。
“哎……”师姐愣了愣也明白过来,阴沉着脸跟上来,迎着烈烈风声传过密语。“万一是套子怎么办?”
“退也不见是活路,杀过去看看。”
终究迟了一步。
半个时辰前追踪蜂所报位置一片焦黑,地上瘫着几具面目全非的焦尸,烧得四肢扭曲十分惨烈。我检查一遍,师姐从另一边走过来摇摇头。
“没有活口,乾元镖局的手令还在,是他们的人。”
“十个人,加上吴天海十一个,倒也齐整。”事情不简单,我走到焦土边上指给师姐看,“那几具焦尸看不出死因,师姐你看看这具,利刃穿腹而过,黑血异香。”
“完了完了,这不是明摆着我们做的?”师姐手按在腰间小刀上,警惕万分,“红榜上要我们杀人,这莫名就被人杀了,还惹上乾元的□□烦。”
我没有马上答她。
这伙人应该也要夜宿,地上烧成一团的灰烬是已经拾好的木柴,旁边还有蒙有黑灰的瓷碗,最后将一切踪迹消灭干净的正是这把火。半个时辰还不够将所有证据掩盖,我四处翻找,终于在枯草丛中寻见星点的药粉。
夜幕降临,这点药粉发着绿光,极像草丛里的萤火。师姐对药粉见识广,我压声问她:“这是什么?”
“毒粉,有股樱花味。”师姐带着皮手套拈了拈,接着把手套褪下扔了,脸色难看地补充道,“剧毒,像是东瀛一派。”
“倭人。”
“之前追踪蜂定在吴天海身上,连着火一并烧了,这次不如定药粉,这味儿哪怕他逃去芳菲林也能揪出来。”师姐忿然,“打我暗香的主意,好嘛,那就按道上规矩见真章。”
说罢她翻身一跃,杀气腾腾地直奔映日湖而去。
第3章
师姐全力突进动作极快,一晃只剩个残影,我唯恐师姐落入歹人的圈套,忙运功追去。
枝叶划过我的脸,后背冷汗不止,夜风呼啸间,任瑾师兄苍白的脸出现在我脑海中。
一到阴天旧伤难忍,他捱得辛苦,整个人都瘦成一把骨头,嗓子也被咳毁,沙哑道:“霜霜,我们这行干得越久越不能大意,大家都说新人命难,可不知新人尚有一分敬畏,反观每年每日,多少前辈仗着技高胆大在阴沟里翻了船。”
一直到死他仍责怪自己在靖难时托大,撤出德州路上遭流匪兵痞暗算,最终导致这一代的师门弟子……七七八八折在战乱里。
杀人最怕无所忌讳,所谓锋芒毕露利刃易折,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映日湖取自杨诚斋先生那首“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当下季节没有荷花,只有返绿的新荷,前几年我曾到施家庄一游,赶得正是夏末,旁边有小亭,有人吟“一霎荷塘过雨,明朝便是秋声”。
追踪蜂落定的映日湖正在三大山庄正中……我落入林间山道,此时夜幕低垂,我莫名有所体悟——如今江湖,已经不是大家聚众吃鲈鱼脍的模样了。
我不知师姐追到哪里,只能隐身潜行,行至湖边岔路,耳边赫然传来裂空之声,我连忙跃起,落地翻滚跳上树,届时风起云动,借光定睛一看,林间小径已然落满森森然的暗器。
因为任务我多次与东瀛忍者交手。认得清这是与中原流星镖制式不同的手里剑。
东瀛。
我没来得及多想,翻身躲过尾部连有铁链的飞苦无,毒粉出自东瀛,门派里还有十几年前缁衣楼的惨案记载,前些日子甲贺流风波未平……
那人一击不成隐藏身形,我屏息静气,想这暗波汹涌……崖上便是薛家庄,这半夜都没有人巡逻吗?
我在黑暗中辨别方向,说时迟那时快,林间火光乍现,我直奔火光而去,耳边呼呼风响,不时有忍具擦着身体掠过。月被浓雾遮住,烟熏火呛,又有□□烧灼的味道,我以为火光后是黑衣裹身的东瀛忍者,谁知撕开雾气,却是那狰狞的、挂着一半□□的“吴天海”。他另一边脸颜色惨白,眉毛头发全被剃光,眼白甚多的眼珠锁住我,白唇咧出个冷森森的笑。
师姐捂着肩头跪在一旁,袍角烧的零碎,她重咳一声呕出血来,嘶哑地吼道:“霜霜,跑!”
她艰难地向前爬了几尺,断断续续的密语传来:“小心他的……伞……”
话还未说完,忍者暴起,从腰间抽出一把倭刀,笔直朝师姐头颅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