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自开山以来就劝人抓住一线生机,哪怕死也要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可做狠辣的刀太久,也忘了世间多的是力有不逮的凡人,这些罪妇谁不是从前的诰命,一朝从丰衣足食跌到吃人肉的炼狱,一没天分二没境遇,在这腌臜的牲畜圈里只求速死,却连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一根麻绳、一把刀都不被允许的时候,那一根麻绳、一把刀就是抗争了。
“你放心,随手救的苦儿也不是哪位罪臣的遗腹子,只是她母亲遭人□□后产下的……娘亲不疼也没抱过,临死了却想将自己无力报的血仇强加给她……”
丛霜顿了顿,“我觉得这样不好,反正也没明写在买卖里,就自己随性做了。”
油灯下的杀手不到双十,这几年的亏待让她比同龄的姑娘更青涩些,可她坐在那,摇曳的影子透着阴暗处生出的种种枯寂。她说得沉稳,就算中间红了眼眶哑住嗓子,也按捺住情绪讲的毫无纰漏——她做人做事更是如此。
“这就很好了。”嘉言一改平常撒娇揩油的作风,结结实实撞上去将人搂住。她感到怀里的躯体僵住,甚至有几分颤抖,再回想起几日前丛霜孤零零地坐在屋角,平淡的一句没胃口,心一下被揪了起来。
那般恶心的事看上几夜,人血滚上一圈,她的霜霜不会哭不会说,只被这沧浪裹进深渊,随洪流而去,半点声音也无。
“没事的。”她的霜霜。
丛霜奔波了几夜,撑到这里已经强弩之末,她被嘉言按在床上歇息,屋里不知点了什么香片,轻轻袅袅的像陷入云梦的荷塘里,她朦胧间听见嘉言出门去,将苦儿抱到师姐房里,大概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她想睁眼看看怎么了,眼皮沉得撕不开,过了一会儿嘉言窸窸窣窣爬到床上来,香香的一只拱过来暖着她。
“笃笃——咣咣。”雨声中竹梆子的声音由远而近。
丛霜终于舒展开身体沉入甜梦,脑袋一团乱转的光影,疲累极了竟生出句感叹来:都说一日风波十二时,那风波停驻的便是在嘉言身边这一刻了。
天明,嘉言悠悠转醒,她懒洋洋地裹着被子坐起。香炉里的安息香已燃尽,只剩一点甜腻的味儿。身旁的半张床铺收拾齐整,那人仿佛从没来过。
身体用过引梦术后十分乏累,她打了个哈欠,好不容易推开窗去,只见雨停了,苍山翠洗,自有一番风情。
教坊司一连死了五个朝廷钦犯,圣上不悦,派人下去查问,这一查就查到当年十一月,无果,最后只能草草封案,而那几具凄苦的妇人尸体,也奉命扔去乱葬岗喂狗。
不管怎么说,永乐二年的盛夏就这样悄然翻过了。
第12章 楚梦云雨(下)
夏末接初秋,云梦泽的秋老虎厉害,几个小弟子跑去汤池的晾房避暑。
都说酷暑后必有寒冬,山庄内的管事忙着添补冬衣采买物件,上下忙碌起来一晃中秋将近,回来的同门也就不再出谷,如今天下大定,云梦山庄难得盼来个安泰团圆。
这时的嘉言已经能在大考上背齐医书,郁郁大半年终于能扬眉吐气,这下心事去了大半人也恢复几分神采,书一丢跟翠微居的师妹下河捞鱼,采莲挖藕,过得再惬意不过。
八月初七这天,嘉言照样从渡口放船,她束起裙摆蹬掉鞋子,半点仙女儿的样子也无,只举着片荷叶防晒,等下水的师妹下饵收渔网。
两人晃悠悠地飘到湖心,只见石壁映水,远处的谷口豁然出现一艘大船,上面隐隐晃动着几片紫色,嘉言眉间一喜,拿起船桨就找师妹:“阿萱,快上来,谷里来人了咱去瞅瞅。”
阿萱浮上来抹了把脸,双臂搭着船舷,“咦,是暗香,他们来做什么?”
两边船近了,嚯,得了嘉言的心意,正是熟人——丛霜裹着侠客行的装束正坐在船头,身后跟着几个傻乎乎的小萝卜头,看见衣衫不整的云梦师姐嗖一下跳上来都万分惊恐——其中丛霜尤甚。
“这位暗香师姐。”嘉言倒是从容地把裙摆都放下去,光着脚有模有样行了个礼,“这正巧遇见了,就搭我们一程吧?”
“……好。”
守着满仓鲤鱼莲蓬莲藕的阿萱就看见几个紫衣跳过来把她们的船绑去船尾,不觉恍然大悟,不愧是师姐,这天热路远的,原来是找划船的来了。
说碰巧其实也是必然,丛霜这次来云梦是惯例,无非带一队懵懵懂懂的师弟师妹来云梦山庄踩点,知道在江南有这么一处保命的地方,要是能结识几个同伴就更好了。
就像她们一样。
“靖节先生在桃花源记中写到: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与我们一路行来很相似。唐朝末年谷内疫村惊变,巨石压断活水,从此云梦泽自成一体,云梦山庄避世六百年,”丛霜盘坐在船头,继续和一群小萝卜头讲,“到本朝,天机楼余海生与十二代掌门李眠赌梦,赢得云梦凿开巨石,开谷入世,就是我们乘船经过的那处溶洞。”
她平常话少,瞧着有些木讷,但真到了要答疑的时候却井井有条。嘉言坐在船边,饶有兴趣地举着荷叶听,阳光照到她轻薄的纱衣上,湖水潋滟,映着垂下去的小腿。
“霜师姐,可是我还是没记住到底怎么进来。”师妹哀嚎连连,“早就听师兄说了,云梦连个走镖的点都没有,到处都是水走哪哪晕。”
“云梦泽和洞庭湖相连,本来就不好找。”丛霜摇摇头,说得语重心长,“其实现在早不是几十年前那样隐蔽……云梦山庄和谷外的村子有联系,看病就诊每天的船就好多,你们随便搭一个就行了。”
小萝卜头们呆若木鸡。
“噗。”嘉言笑出声来。
“可是这样也不怕混进歹人?”师弟在戒备森严的暗香谷长大,犹豫半天才问道。
丛霜抿唇微笑,她将目光投向乐不可支的嘉言,声音温温润润的,“那不妨问问云梦自己人了。”
“要我说啊……”嘉言撩起道水花,船正驶进荷花丛中,开败的荷花座还留有大大小小的莲蓬,她顺手摘了一个,“既然讲入世,那谁知道要医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丧心病狂、无恶不作的坏人,心系苍生、至纯至孝的好人,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谁都会生病求医,”嘉言说,“都说大医不治已病治未病,讲的就是防患于未然的道理——如果第一眼看清对方的本性就好了。然而未病难防人心难测,脱去不可能,我们只能去防最坏的结果,其他就随心罢。”
“最坏的结果?”
“阿萱呀,你来说。”嘉言眼睛弯的跟月牙似得,有意无意朝丛霜那蹭。
“好嘛。”虎头虎脑的阿萱年方十二,在家肯定是个宝贝,那黄毛小辫盘了一圈,脖子挂着金打的长命锁,肚兜上还绣了个大莲花,乍一看就是个哪吒三太子,“我和师姐都是翠微居的演武弟子,师姐妹们负责医者仁心貌美如花,我们负责勤学苦练看家护院,救人是劳什子玩意儿,我们灯杆子是抡人的。”
一船的暗香崽子们张张嘴,好斗的少年被勾的手痒,齐齐望向自家师姐,意思是师姐我们打不打得过啊。
丛霜师姐眼观鼻鼻观心,全当没看懂。
嘉言见她能和小萝卜头们耍赖,怎么都比两个月前好,也生出几分逗后辈的兴趣,“阿萱说的自大了,演武堂势弱已久,顶多防范些宵小,真到了灭顶之灾的时候啊……”
船正巧驶过沿路的山崖,远处就是高高竖起在水中的鸟居。
“山上有断龙石以绝后路,到时候埋在观梦台外的祝由大阵触发,困局一成,整个云梦泽就是个大棺材,谁也逃不掉。”
她说的语气发懒,听者的背上却起了白毛。
“师姐!你怎的又拿夏夜奇谭的故事吓人呐。”阿萱气的扔她一个莲蓬。
嘉言哈哈大笑,她将肥莲蓬掰开两半,递给丛霜半个,顺势仰到船板上,绿水蓝天尽数倒影在眼眸,唇齿间尽是莲子儿的清甜。
“好不容易一个中秋,哝你看,螃蟹鲤鱼莲藕,还有早就在炉里的冰皮月饼……就留下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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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言这黑芝麻汤圆耍起赖撒起娇来自然无敌,这一拖果然就到八月十五。恰逢寒潮南下,经过几日秋雨,中秋佳节这晚的月亮更清亮,薄酒更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