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还觉萧索,汤池一直开到黎明,热气徐徐升起,与欢声笑语一同熏着树梢上挂着的几盏灯笼。
“我就猜你在这里。”嘉言腋下夹着一把纸伞,抬头笑着说。
浮生树的枝叶随风而动,沙沙地搅碎了浮在水上的月亮,像投了一片碎银子,声音在树梢打了个旋儿,丛霜拨开树叶,带着朦胧醉意说:“你来啦。”
三个字,自持的声音混着笑意,说者不觉,倒把嘉言听得心动了。她跳上树去,拣起挂在树梢的酒葫芦,头顶就是盈盈明月,漫天星河。
“师姐把忘忧抱去了庄上养,她养父母都是知根知底的管事,心善又淳朴,有两个调皮的儿子……一家人都很宠小丫头。”
“好。”
“前日她养父专门来告诉我,说孩子正式取名叫庄熙宁,忘忧做了小名。日后她愿意来云梦就来,若不愿也足够快活过一生了。”
“嗯。”
丛霜灌了口酒,笑道:“是你们云梦的做派,我当然放心。”
“瞧你说的。”
提起这件事难免有些沉重,两人就边谈边喝酒。
酒过半场。
“我总爱带他们来云梦,”丛霜说,“华山的浩然正气,少林的宝相庄严,武当的修心证道……再繁华的金陵,再美的江南我都不喜欢。”
酒壮怂人胆,结果胆子大了,闷葫芦变成一个委屈的小孩儿。
“先生总说此生许给大同天下,那没有血没有刀的地方长什么样子呢,我想就是这样了。”
树高听声远,汤池的喧闹轻轻飘到这儿来。
嘉言坐在旁边听着,她喝着剩的酒葫芦底,眯眼笑,“傻子。”
“是。”丛霜痛快认了,她伸手去抢那酒葫芦,还憨憨地说,“也就是一般傻而已。”
她稳稳当当的,心跟明镜似得,好像私底下真拿标尺量好有几等傻,嘉言盯着她的脸,心想面对个醉鬼自己都这么心动可真是完蛋了。
“你喝醉了?”
“没。”
“喝醉的人都这么说。”
“唔……”
“那你告诉我,离开云梦之后要去哪里?”
“江湖去。”
“那你没醉。”
两个人就在树上赖着,一会儿嘉言又说:“我会想你。”
靖难一别已有三年,江湖儿女快意恩仇,这一路性命相托的情分换来段情深,这命也救得床也上过。至于后来,刺客没有相守也没终生,一人死了不连累亲朋就算善终,所以你俩终归道不同,新鲜劲过去也该散了吧。
嘉言偏不,少女气的捶桌子:我不管,反正你活着一刻就有我一刻,不求连理,随便什么没名没分的露水情缘,朝生夕死你当我怕过么!
就这样拖了一年半载。
直到热汤变冷,热血凉透,再见面的两人心平气和,谁也没谈这段关系该归于何处,只默认了一点:今朝有酒今朝醉,不问再聚是何期。
爱和想两个说法哪个更令人心热?对丛霜来说是后者,世人多用爱自证,而想之一字却情丝环绕,跟她走过无数个与死相随的黑夜,和无数个活着见到的黎明,高山大泽,春夏秋冬,被人放在心上的日子久了,情人也不再是情人,是家人,是挚友……
是某一归处。
“你总是不讲道理。”她这话是笑着说的,却捂住眼睛,泪水流了出来。
嘉言听见丛霜笑,她虽看不清,但也觉察不对来,摸索着握住那只遮掩的手,唇瓣轻轻地落到手背上。热气呼到沾满泪痕的手指,她疼惜地吻了又吻,舌尖碰指尖,像只急切投到人怀里的小兽。
丛霜微微一颤,她将额头贴过去,手掌抚过少女的下颌,触到香软的发丝。
她的心脏被攥住,更加用力的迸出热气,整个身体蓦然升起股冲动,驱使她抱住凑过来的嘉言。
浮生树的静夜,遥遥传来哗啦的一声水响。
丛霜仰躺在木板上,迷乱地望着坐在身上的嘉言,这里离汤池近,彤彤灯光映在地面,嘉言一边拧被打湿的裙摆,一边埋怨她:“还说没醉,轻功都跳偏了。”
她皱着鼻子,一副烦恼的模样,又甜甜地来亲她,丛霜回应的生涩。眼前那件衣衫松松垮垮,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只要一抬手就摸到娇嫩的肌肤,丛霜睁大眼睛,呐呐地又缩了回去。
看不太清的眼睛里到处都是酒气,待一点火星便能燃起熊熊大火。
偏偏嘉言浑然不觉,她咬着耳轻喘道:“霜儿你知道黄粱巫山事吗?”
听不见回应,她倒自己解释起来。
“……楚怀王路过高唐,梦见巫山之女自荐枕席,两人欢好……王醒来后以为神迹,建庙名‘朝云’。”她轻轻一笑,“其实……”
“云梦素有两派,医术传自孙思邈,而引梦术由楚地先民代代相传,大致就是那位巫山之女的部族了。”
“……”
“所以……你怎知现在不是在梦中呢?”
丛霜这才发现,不知是从哪一刻起,汤池的人声早已远去,身下的木台换成船板,天星闪烁,风吹水皱,天河湖水相接,一眼望去尽是连绵不绝的璀璨。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你摸摸我。”少女央道。
丛霜抬头,看到了这双凝着星、荡着秋水眼睛,她突然鼻子一酸,仿佛被踩中死穴,被人看穿了伪装,受到的所有不解和难过都倾泻出来。
酒都拆不破的厚墙壁垒,一个眼神就轻易破开了。
城破了,也没迎来强军的践踏,而是从锈掉的城墙边长出小花小草,翠绿的藤蔓攀上老树枯枝,在血污上扎根,逐渐掩盖了教坊司深处不断翻涌而来的恶臭,尖叫、血腥、纱窗后摇动的鬼影……
她埋在少女颈间,心里的狂风转瞬即止,莲香细细地缠绕着她。她颤抖着双手去触碰嘉言,虔诚地吻她的眼睛,锁骨和胸膛。
少女任由她施为,抱住手臂向后倒在船板上,发髻散了,乌发铺在星子里,衣裙在挤碰中散开,嫩白的腿微微蜷起,膝盖蹭在她腰侧。
丛霜摘下发簪,不仅如此,其他生硬的有棱角的饰品和衣物都咕咚咚滚落在船板,暗香的东西都太容易伤人了,醉酒的她动作不灵活,仔仔细细做着这些事,终于里衣落下来,嘉言伸着胳膊接住她。
“像两节大白藕。”丛霜埋在她怀里,含糊着说。
嘉言笑得直眯眼,心想那也是两节莲藕成精——开始还有空腹诽,接着她蜷紧身子,贝齿咬着肉粉色的唇,充着血变成更诱人的红,难抑地漏出几声吟哦。
很多快活事像西南的辣罐,但这次却像江南的蜜饯,手上是软的,含的是软的,少女的呢喃是甜的,泪是甜的,吻也是甜的,船底流动水声,掩住薄蜜流动推挤的声响。
最后丛霜被娇喘的少女推倒在船上,小舟左右颠簸,两个人毫不在意,抱在一处继续笑闹……
……
莲花河灯里的烛燃成一层软蜡,夜有凉风,轻轻吹灭。
.
丛霜睁开眼睛。
她第一眼看清的是从云层中阶阶跃起的初阳,朝霞如梦似幻,云梦泽半边碧蓝半边橘红,白浪冲刷浮生树的岩石,有节律地击打着木台桩。
一声声,还真听出几分眷恋幸福的滋味。
手臂被压的发麻,丛霜转过头看见靠在她怀里酣睡的嘉言,两人幕天席地,哦也不是,身上盖着厚实的毛毯,旁边静静竖着酒葫芦,下面压了张纸条,丛霜拿来读,是汤池值夜的师姐留的。
——“佳节相逢,美酒酣醉,感怀人生难得一放纵,也不留你们进屋来,仅赠两张毛毯,醒来还汤池去便可,如此,云梦泽的黎明也看得了。”
几次三番,依旧觉得云梦的行事令人心折就是了。
丛霜弯弯唇,手一松,字条便吹去湖中。
昨夜美梦消散于无形,真叫人分不出是真是假,也不怪楚王遭人愚弄,哪怕刻意回想,也好像隔着云雾,抓不住看不清,仿佛只是醉酒后的一番情动而已。
但总也有真的。
她裹紧毯子,连着怀里的嘉言都包了个严实,少女哼唧了一声,伸手环住她的腰,松散的头发都塞怀里来。
嘀嘀咕咕梦话连天:“……你个木头瓢,坏石头,去他的大白儿莲藕。”
一会儿又闹,软软握个拳头出来,“逮你个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