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雅,晚上好。”我不带一丝波澜地说道,但其实这是强撑的假象,我的脑子早就混乱成了一团浆糊,我的舌头完全是受着什么不可控的力量而活动,“很抱歉,今夜的台风太危险了,你们恐怕不应当在这种时候离开……”
“你有什么理由插手我的私事呢?”恩雅夫人冷笑道,她的一袭黑衣简直要和夜色融为一体。我忽然发觉她的气质颇为像我母亲,那种死寂的白桦林般的肃穆,难怪从见到恩雅的第一刻起我就不大喜欢她。
我正视着恩雅的眼:“我要带张玶回去。”
“我不能把张玶给你,我还要留着他去救我的女儿。”恩雅冷冰冰地说道。
“什么?”
超出认知范畴的信息陡然增加了。
“我不能把张玶交给你,我要用他去救我的女儿。”她重复了一遍。
我还是没能完全消化新的状况,惊愕之余,我在她和张玶身上来回扫视。
“别再装了,医生,你都知道了吧,所以才会来这里阻拦我吧。”恩雅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我需要匹配的骨髓给女儿移植,真是该死,我明明是她的亲生母亲,我却不行,血型不相符。”
骨髓移植需要一致的HLA系统,因此在千万人之中也很难找到一个匹配的人,恩雅夫人没有结过结婚……我的脑子在这一刻过电般地清醒,迅速理清了状况。
“你的女儿应该是稀有的RH阴性血吧?今年多大了?应该没有多大,并且是你的私生女?”
“没错。”恩雅夫人并不打算否认,“继续说下去?”
“几年前,她确诊了血液疾病,你远渡重洋来到特茵渡,在这里广泛地收养孤儿群体——因为白种人是RH阴性血的概率是百分之十五,远高于你所在的国家。张玶是你找到的合适人选,他是RH阴性血,这我知道。你为了找到他费了不少精力吧?却万万没想到这个孩子是因为疾病而被遗弃的骨生花患者。”碎片化的内容终于被串联成线,我流畅地讲述着自己的猜测。
恩雅夫人没有接话,她墨色的瞳死死地盯着我,眼珠泛着诡谲的光。我心底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医生,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几乎是想到这儿的同时,恩雅巧合般地说道,然后她从衣兜里拿出一段金属质地的长管,或者说是枪,天色太暗了,事物在我眼里就变了样。
失算了。
早该想到的,像恩雅这种实力的财阀家族,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手段也不足为奇。恐怕,东方世家只是幌子,他们家族的真正面目也许涉黑也说不准。
“离真相很接近了。”恩雅夫人赞许地说着,向前迈了半步,“不过我提醒你,普通人太聪明了可不好,更何况你惹的是你不该惹的人。”
我哪里算得上聪明?我是世间最蠢的聪明人。
我苦笑地摆出举手投降的姿势,尽管我深知再怎么努力,恩雅夫人也不大可能会留我一条活口了,不过这个举动最起码可以避免我进一步激怒他们其中的某一人,从而延长我最后活着的时间。
另外那三个男人也分分从口袋里、腰带后变戏法似的端出了枪,四支黑乎乎的枪管齐齐对着我的脑袋,这场景很是煞风景。
其实我开来的车子里——就在副驾驶的抽屉,有一把小巧的□□,还有两枚子弹。如果我一丝纰漏不出,兴许可以杀死恩雅,然后被她的助手射成筛子。抛去别的不提,我冲向车子的一刹都有可能被击毙。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夫人,”我说,“既然你只打算找一份匹配的脊髓,又为何要在一开始送张玶来医院救治呢?张玶住院了三个月,你女儿的病情就要再拖三个月,你等得起?”
恩雅夫人很明显地僵了一下,不大明显地向右下看去。“其实原本还有更合适的人,但是那个捐赠者出了一些变故,所以只能启用备选。”
“喔,这样。”看来在走投无路之前,她也没打算做坏人。
“说完了?”
“就算说完了吧。”我无奈地回答道。周旋的时间比我想象得短暂,来不及想出什么办法。
顺便,这一刻我终于想起来广播里的音乐是巴赫G调大提琴前奏曲。
第14章
我闭上眼,然而未等子弹扣动扳机,面前传来很轻的一声:“等等。”
是张玶!
我有些诧异。
恩雅立刻放下了枪,男助理也在她的授意之下后退了两步,我得以看清,张玶正紧握着一把匕首,抵在自己纤细的脖子上。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他找得怪准的,刀尖指向的皮肤下刚好是颈动脉。
“夫人,我愿意和您走,只要您考虑放了这位姐姐。不然我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这样说道。中途其中一个助手想偷偷上前夺过武器,张玶立即将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几分,他皱了皱眉头,鲜血顺着刀刃流了出来,在他的手背上汇集成细细的一股。
“退后!”恩雅夫人的手在发抖,另外三人忙不迭地后撤,和张玶拉开距离。“听着,玶,她可以走,我放她走!你不、你不要……”
张玶无视了恩雅语序混乱的劝说,转而望向了我,说道:“对不起,艾可,我被看得太紧了,来不及在电话里交代清楚。我还以为你会在赶来之前先报警呢。”
要不是现在对于死亡的担忧早已大过了其他,我肯定会因这番话感到无地自容。我真是个蠢货,不自量力,无可救药。
我以万分抱歉的神情注视着张玶,在这种境地之下,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远方的道路上似乎传来了汽车行驶的响动,也不排除是雨声或者幻听,但很快一辆小轿车打着远光灯开到了我们所在的空地,又横拦在我与恩雅之间。
尽管从轿车里走出来的人又让我有些恍惚。
阿瑟尔穿着防雨的风衣,从驾驶座那侧的车门走下来,径直朝恩雅走去。
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恩雅夫人竟阴沉着脸将□□抵在了阿瑟尔的额前。我吓得屏住了呼吸,阿瑟尔却神色如常地笑着,嘴唇一张一合,雨声掩盖了他们的谈话。
继而,恩雅夫人向我投来一道极其凌厉的目光,视线交锋的刹那,我从她眼中读到万千种复杂交融的情绪。但容不得我有时间深思细想,恩雅夫人利落地转过身,领着她的属下和张玶。
我亲眼目送他们上了船。
阿瑟尔踱步过来牵起我的手,慢慢启程的小船响起机械的运转声,船身几乎和海天融为一体。
“你和她说了什么?”我问,嗓子有点发哑了。
阿瑟尔答:“我告诉恩雅,我可以用信誉担保你绝对不会走漏任何风声。”
“你们认识?”
“算不得熟悉,知道有这号人存在而已。”他含糊其辞。我还是有些疑惑,又觉得不该问下去,还是作罢。
我们不再说话。整个过程雨一直在下,雨水将我的头发完全打湿了,现在它们顺着发梢滴在领口内的肌肤,冰凉感让我打了个激灵。
“我好像把一切都弄砸了。”我闷闷地说。
阿瑟尔紧闭着唇,将他的大衣脱下来,披在我的肩上,又揽着后背抱住了我,下巴抵着我的头顶,不轻不重的分量压下来,那感觉很真实。我从内心深处觉得安稳,脑海里却忽然冒出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如果当时恩雅有一念之差,她就会杀了我们两个,然后扔到海里喂鱼。
“这不是你的错,事情已经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了,艾可。”阿瑟尔说,“你是个医生,医生擅长治病,而不是救人。”
我被他这一语双关的话给逗笑了,然而只是笑了一声,很快那短暂的高兴就被心口的沉重石头带进了无底深渊。某种难以言明的伤感盖过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靠在阿瑟尔的胸口,听着从他胸膛之下传来的心跳声急促而清晰。也许是因为阿瑟尔救了我,也许是刚刚危及的情况下产生的吊桥效应,我竟不排斥同他这样亲昵的接触。
过了一会儿,我的心情逐渐安定下来,视线顺其自然地越过阿瑟尔的手臂瞥见停在一旁的车,他开来的那辆。
“这是……”我感到有点眼熟。
阿瑟尔点了点头,道:“嗯,这是杰克的车。”杰克是我的同事,值夜班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