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种意义上,当人千方百计寻求解脱而无果时,死亡是最后的方式。”他补充了一句,我点了下头以示赞同。
他又说:“对了,我辞职了,今天过后就要走。”
“为什么?”我很惊讶。
“是时候了,”他意味不明地说道,又眯了眯眼,“我有种预感,这栋楼快要塌了。”
“什么?”我没听清。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压着嗓子笑了起来,说:“艾可,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几乎确信,我们是一类人,是同类。你意识到了吗?”他的话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我不置可否。
他继续自说自话:“也许没有,因为你并不在乎。艾可,你惯于封闭在自我的世界里,维系精神上的平衡,然后有条不紊地将你的小世界源源不断地运转下去。”他仿佛在观赏一场好戏似的,脸上带着祥和又期待的笑容,那种表情有些诡异。
我试图从面部表情中找出些端倪,但一无所获。我说:“你想说明什么?”
“仅仅是陈述事实。”守门人说着耸了耸肩,“但不论如何,还是提醒一下为好,可能就连你本人都没有发现:你在改变,你原有的内心秩序正在动摇。这很危险,这是一场自我的纠结与挣扎,我见过许多陷入类似情况的人,大多没有太好的结果。”
“话虽如此,可你凭什么评价我?”说话的功夫,我们已经走出了仓库,我一直走到电梯的位置,他就在原地站着。想了想,我还是说:“谢谢你的多管闲事。”
他慢悠悠地举起手来像是在跟我道别。
铁门被他上了锁,门闩关上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大声。
第12章
翌日,我们这一楼层入住了新的病人,是一个名叫奥莉薇娅的女孩,有个孪生弟弟,两人都在本市读高中,不过得病的只有她。
姐弟两个很快跟着安娜去熟悉新环境了,我也难得觉得精神不错,开始用心清理起办公桌。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整理过东西,桌子角落的名片托架不知什么时候被碰倒了,我立好它,又将名片装了回去。也就是在这时,我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摆在旁边的座机,发现屏幕上语音留言的标志正在闪烁,一共有两条。
这很奇怪,通常人们会直接拨打我办公室的号码,而不是转到语音信箱。这可能说明对方并不确定来电时我是否能及时接听,而他又必须确保我能够收到消息。
我思忖了片刻,拿起电话。
首先响起了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大概十秒左右,风声嘈杂的背景音和一群人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些人好像就某件事起了争执。
“不行,太迟了,这周之内必须启程。”女人的声音。
“明天的天气不允许我们这样做,夫人,我也很想帮您,但是很快就要有雷暴了。”男人的声音。
“那只是一点小阵雨。”女人不满的声音。
安静了一会儿。
“我们不如坐船,这种天气,大吨位的轮渡应该能够应付得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要年轻一些。
结束了。
我有些困惑,但却没有挂断,接着听了下去。
第二段录音的开头是一段对话,但这回说话没有刚刚那么响了,有点儿听不清。
他们在商榷什么事情的时间,最后定在了今晚。过程中有人说了一句:“彼得斯港。”是这座城市的一处地名。
“求求你,快来。”一句用气息吐出的低语,如果不仔细辨别,很容易和呼啸的风混淆。
接着电话像是被人丢弃了,那人甚至没来得及挂断,猝不及防之下,我听到类似电话发出的刺耳噪音。
这一声实在太吵了,犹如用尖锐的图钉在玻璃窗上写字。我的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应激反应,立即丢掉了电话,整个人痛苦地弓起了身子。
天旋地转之际,有人捉住了我的手臂,略微炙热的掌心紧贴着冰冷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着温度。
“艾可,你还好吗?”是阿瑟尔。
他的语气里透着溢于言表的忧虑。
“我没事。”我打断他的关切问候,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你找我有事?”
“没事也想见到你啊,”阿瑟尔十分狡猾地说道,海盐结晶般的漂亮眼睛眨了两下,“对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袋总在嗡嗡作响,我想问,骨刺有没有倒着往里长的?会不会有一天哪根骨刺从我的脑子里长出来,刺破眼球?”
不大可能,你撑不了那么久,八成会在此之前先一步死去的。我心里这样想,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番虚伪的说辞:“不会的,阿瑟尔,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说完随即有点后悔,我不该使氛围发展到引人遐想的暧昧方向的。
阿瑟尔笑了一声,叹道:“怎么办呢,艾可,我实在是非常喜欢你啊。”
我装聋作哑地把掉在地上的电话听筒放回原处。阿瑟尔识趣地步入正题,他给我送来了他近期的化验结果。在进行了简单的问诊之后,一沓化验单变成了一张处方药清单。
我开始越来越清晰地察觉到,阿瑟尔的病情逐渐加重了。
阿瑟尔终将会死,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死的,但我由衷地希望他能够以干净的遗容迎接那一天的降临,至少死相不要像他说得那么凄惨。
倘若,我是说倘若,一年或者更久之后的某天,我和出院的新的阿瑟尔无意相遇,那双仿制的、晶莹剔透的蓝眼睛,能否如他本人的一般,拥有诉不尽的情绪……
不,我不会希望再见到他的。我很快打消了毫无意义的遐想,回归到平庸而惨淡的现实之中。
然而就好像是为了表达对美丽之人的不幸命运的悲哀,天空竟应景地下起雨来。
第13章
这天二十一点零七分,我值班结束,伴着蒙蒙细雨回家。汽车的音箱正在播放晚间电台,一段悠扬的大提琴曲缓缓流淌,我把音量调高了些,倾耳聆听。那旋律有点耳熟,名字就在嘴边,却一时间怎么也说不出。
我忽然又想起那两段有些不知所云的语音留言,以及快要结束时低低的一句“快来”。毫无疑问,那是孤立无援的人向这个世界发送的最后一个求救信号。
我很清楚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活动在阴暗中萌芽,但生活多年的经验却在此刻极力地发出警告:“艾可,好自为之!”
大提琴曲演奏了半截,我的车被红灯拦在岔路口,电台女主持用甜美的嗓音说道:“听众朋友晚上好,现在插播一条气象新闻,今夜小雨转暴雨,风力七到八级,请市民注意安全,提前做好防范措施。”消息又复读了一遍。
有些时候,一件事情需要多种方面的作用,无数关联的经过,才能汇集为今天的结果;然而又有些时候,当人做出某样决定,真的不需要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
七级算是台风了,在海面上恐怕会更激烈。听到新闻的那一刻我是这样想的。
就是因为一个如此简单的念头,我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两敲,猛地打转方向盘,将车开到了和家相反的路上。
如果那时我的选择稍有偏差,或许事情就会发展成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可我终究还是这么做了。
我的车在笔直的主干道一路前行,车辆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有雨幕和路灯与我作伴。
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荒凉,在遥远的、灯光找不到的地方,隐隐能看到蛰伏在黑夜里绵延不绝的海岸线。
彼得斯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兴建的港口,当时主要供各国之间的货船停靠,后来大型油轮逐渐盛行,政府又在北部的深水海湾建设了规模更大的海港,这里就逐渐被官方遗忘了。倒是偶尔有一些私人的游艇、小型渡轮在此停泊,天气不错的时候,经常能见到近海上漂浮着灯火辉煌的光影,富家子弟的欢声笑语久久回荡。
今天显然不属于好天气的范畴,彼得斯港一片死寂,船只齐齐停泊在码头,使这里更加像是被人弃置的室外之地了。一辆车在岸边的一块空地上,孤零零地亮着灯。
对面三男一女,一个小孩子,那小孩子是张玶。我认出其中一个男人是恩雅的助手,在医院见过,另外两个不太面熟。
我将车子停在了几米开外的地方,然后在这群人各不相同的目光之下,一步步走到他们面前站定。